和 谷
和谷长篇小说《故里》(中)陕西文学2021第5期连载
长篇小说《故里》,无疑是著名作家和谷先生回归故乡后,沉潜十多年体悟土地的世相百态和现实景象。底层劳动者的喜怒哀乐与酸甜苦辣,生死情仇及精神裂变之处境,尽在归园田居的花甲游子简洁练达的笔下,如歌如哭,悲欣交集,洗刷出几代农民鲜活的面影和生命态。《故里》所展示的一方水土上万花筒般的世情民生,具有认识过去、关注现在、思考未来、参悟人生的况味和开掘底层乡村生活的精心之作。通过散点透视的解构叙述,呈现出一方地域的普遍意义。她所蕴蓄的各种丰富信息,提供了多种读解的潜在价值。
(长篇小说连载·中)
忙大老说要寻死,终了还是一口痰堵在喉咙眼里,闷得直翻白眼,刹时间咽了气。
前几天,忙大还蹲在巷子口的石磨盘上,一边抽旱烟袋,一边要命地咳嗽,还对过路人指着头顶树梢上喳喳叫的喜鹊说,那是我妈,叫我哩!路人知道他又在说胡话,不知是脑子出了毛病,还是故意装疯卖傻,谁也不在意。
忙大快八十的人了,一辈子活得不容易。自小就长得丑巴裂怪,加上调皮捣蛋,撞翻了他妈从灶火里端出的油勺子,把脸烫了,半拉脸就一直光溜溜的,走不到人前头。忙大的父亲从不正眼看他的这个儿子,不是相貌丑,而是一身怪毛病,好吃懒做,动不动就张口骂人,经常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。尽管如此,男大当婚,家里还是用几驮子麦外加千把元彩礼,给忙大娶回了一房模样秀气的媳妇。
本来,媳妇打心眼里不悦意这门亲事,她大爱财,经不住重礼的诱惑,硬是连打带骂地把女儿嫁出了门。忙大本应珍惜这个秀气的媳妇,痛改前非,做一个勤劳的男人,谁知他浑得不成器,入洞房的当晚就把新媳妇捶了一顿,还说是打出来的媳妇揉到的面。第二天一早,媳妇就哭鼻子吊涕地跑回娘家去了。
你这不争气的东西!忙大的父亲肯定又捶了这个逆子一顿,让他上门赔个不是,接媳妇回来,日后能生个一男生半女,日子就过下去了。什么丑八怪男人配不起漂亮媳妇,那是给旁人看的,男女之事,灯一吹灭,好歹都一样。忙大垂头丧气地吆着毛驴到了丈人家,连磕了几个响头,搧了自己响亮的嘴巴,骂自己不是人,日后一定要待媳妇好。丈人也是下了话,活是人家的人,死是人家的鬼,嫁出的女子泼出去的水,覆水难收。媳妇只好骑上毛驴,回来过日子了。
媳妇不光人长得秀气,也明白事理,农活干得麻利,从不落人后,也做的一手好茶饭。按说忙大是天上掉馅饼,他却是吃了馅饼还不领情,成天骂骂咧咧,只是再也不敢动粗了。媳妇爱干净,他却窝囊透顶,懒得上厕所时就在窑后头撒尿,这让媳妇狠不得用剪刀把他那玩意儿给绞了。
好人不长命,人强命不强,刚当妇女队长的媳妇,贪吃了生产队柿子棚里的冻柿子,得了急症,就呜呼哀哉了。这也怪不得忙大,也没留下个香火,又成了光棍一条。不过,他只要肯下苦,也不是平地里卧的牛,钻进了小煤窑,拉煤车当脚娃子还是一把好手。吃肉喝酒,混个肚儿圆,一有空就到沟底烂窑摇色子赌钱。
有一回,赌博伙里出了人命,一块儿耍钱的一个赢家失踪了,三天三夜没见回家,家人报了案,连忙大几个赌徒抓进了看守所,一关就是一月四十。警察运用了警犬,把他们几个的气味捕捉了,沿那天夜里赌博散了的归路去搜索,结果搜索到了另一个赌徒的家,嗅出了血腥味,找到了窑后埋的带血的镢头。这便顺藤摸瓜,在一口枯井里捞上来了腐烂的尸骨,把凶手枪毙了。
差点被冤枉的忙大,也算捡了一条命。他思量,赌钱输不起血汗钱,赢了会遭人暗算,这行当干不得了,从此金盆洗手。可夜长梦多,没媳妇的夜晚更是漫长得很,便积攒了一些钱交给父亲,给自己再娶一房媳妇。
老兔没在兔窝里卧,像头房媳妇那么秀气的女人不上门,只好娶回来一个有点痴呆症的女人。反正是女人,像买羊一个理儿,揭起尾巴是母的就行。这女人争气,地墒好,撒了种子就发芽,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,忙大的脸上有了笑容,下煤窑的车子拉得更欢实了。要当大的人了,要和旁人一样有婆娘娃了,谁也不敢再小看这个长相丑陋的男人了。
谁知,縄子从细处断。四十大几的人了,越来越想有个后人,老天爷偏偏和忙大过不去。媳妇临产时,血水用脸盆盛不及,一条新生命落草,养育这条新生命的生命随之终结。忙大蹲在地上,脊背靠着土墙,双手抱着沾满煤渣的脑袋,呜呜地哭不出声来,像老牛在吼。
之后,那条新生命托付给老母亲经管,没有奶水吃,渐渐没有了气息。用谷草将小生命的遗体捆扎了,放在沟畔高高的崖顶上,让乌鸦美餐了一顿,也算是天葬。死人死了拉倒,却让活人不得安宁。老母亲受了惊吓,连失儿媳和孙女,痛不欲生。说是鬼上了身,说着死去的儿媳说的话,你把我娃给饿死了吗?你赔我娃!于是连哭带骂,三天三夜不合眼。还是二爷使了法术,用桃条抽打病人的身体,被打得疼了,困了,睡着了,打起了鼾声。醒过来时,恍若隔世,发生过的可怕事情一点儿也不记得了。
起先,忙大的头房媳妇是老宅厦房里娶的,顶棚是用苇子扎了十字格子,上面则是编织精细的芦席,四边糊了蓝色花纹图案的墙纸。炕砖是专制的高丽土制品,容易散热,又坚固耐用。炕面上铺了席子和毛毯,绸缎被褥虎头枕。炕四周是木制炕沿,黑漆明光,边缘嵌有红漆涂的曲线。门窗也是黑板红框,窗户糊了麻纸,帖了十二生肖的红窗花,中间有一块透明的玻璃。这番讲究的卧房,完全是心细爱好的老父亲一手操持的。
可惜了老父亲的指望,尽了一个庄稼人难得的对生活细节的打理,好看,美观,土话说的是个“倭也”人。老人并没有因为儿子相貌丑差,就胡乱应付了事。忙大不论美丑,这一切无非是做给新媳妇看的,秀气的女人必定爱好。谁知这透气的儿媳却让冻柿子给吃死了。忙大木头人一个,毕竟还是意识到了丧妻意味着什么,滴了几滴干涩的眼泪。倒是把二老难过得厉害,总不能让人戳脊梁说,他们有一个光棍汉儿子。
为僻晦气,二老腾出了自己的一孔斜窑,其实古来也是牲口窑,入了合作社,骡马都归集体了,拾掇一下住人也蛮好。为给忙大娶二房媳妇,二老搬到了古来的一孔下梯子草窑安身。盛麦草的烂窑,经老父亲的巧手,变成了一孔舒适温馨的住处,人老几辈都喜欢聚在这儿,喝茶聊天。
老父亲略识文字,请人写了四条屏,裱糊停当,挂在了中堂。毛笔字是用细排笔写的,周周正正,端庄美观。来人有识文断字的,就乐于读一遍。上面写道:春是为了夏,夏是为了秋,秋是为了冬,冬是为了春。啥意思?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说白了,自然界的四季变换,是一个轮回,和人的传宗接代一样一样的。
老父亲一个粗俗人,挂了这幅字,也显得文雅得可以。
日后,二老在原畔打了几孔土窑,搬上去住了,忙大又顺势占了这住处。地方的好与不好,是靠人拾掇哩,忙大就把这里住成了狗窝,要多窝囊有多窝囊。二房媳妇在这儿生娃丢了命,似乎这里的风水也不好了,忙大又死皮赖脸地搬到了原畔二老的斜窑里,等候娶第三房媳妇。
像狗皮膏药一样,忙大把二老给粘住了。光棍一个,就在老人那里蹭吃蹭喝。一到饭时,他就来了,端起碗就吃,别说是自己的儿,就是要饭吃的乞丐,也得打发一口吃的。老父亲经常没好气地骂道,你个折货,要把人害死哩!你不死,我还要死到你头里呢!
那时老父亲的父亲,也就是忙大的爷爷还健在,弯腰驼背,咳嗽气喘,旱烟袋总不离手,难过得声声唤唤,靠麻黄素和止疼片维持一口气。一天能吃到一碗干面,调油泼蒜泥辣子,就是最幸福的了。挨到八十有四,一天晚上睡去,再也没起来。
也就在葬埋完爷爷的当天,酒席还没散,只见忙大趁着酒气,操一把镢头把支在院里的炒菜锅给砸了。丢人显眼,发的什么疯?啥病得的深啦?老父亲上前给了两个耳光子,打得他栽在了墙角。
忙大哭着诉说冤屈,哼,你们婆娘娃吃哩喝哩,我婆娘娃在哪里?没婆娘,娃在腿上转筋哩,你谁管过?忙大鼻涕一把泪一把,最后竟狗一样嚎叫起来,睡在地上打滚。众人都散了,也没人理睬这死狗烂娃,嚎叫地没劲了,就悄悄睡着了。
老父亲把大儿二儿叫到一起,先把忙大抬到炕上,然后商量再为这货娶第三房婆娘的事。尽管分家各过各的日子,老父亲一句话说了,大儿二儿答应各自拿出几百元,没有了就借去,总得给忙大拾揽个女人回来,不然谁都不得安宁,说不定还会出人命。
这么,从邻村打听到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,脑子也不够成,说话咬舌,长相也就不言而喻了。也没办什么婚礼,引进门就算成了家。没想到,这女人是个精灵鬼,一天到晚喜欢串门子,传播各路小道消息。倒没有什么坏心眼,就是闲不下。好在能把生的做成熟的,碗里端的面片是栽在碗里的,忙大爱吃硬面,正好合了脾气。针线活虽说粗糙,总能连缀在一起,就不错了。最大的功劳,是她接连生了一男一女,把忙大和二老高兴地不得了。
男娃叫忙儿,女娃叫闲儿,听说这是老父亲起的名字。人活着忙忙奔奔,先得忙,日后都有清闲日子。与二老同住一窑院,好歹有个照应,二老把孙子孙女当成宝贝,呼来唤去,院落里有了人气。说起来,这一忙一闲两个碎娃,给二老的晚年增添了不少乐趣。忙大和婆娘也相安无事,过上了普通人家的顺心日子。
老父亲不到七十就下世了,老母亲耐活到了八十,得了偏瘫动不了,忙大两口显然伺候不好老太太,咋办?大儿便把老妈接了去,一家大小轮流服侍,炕上吃炕上屙,难为了大儿和婆娘娃。好在忙大有点孝心,每天夜里陪老妈,也没少操心。直到把老妈养老送终,入土为安,一辈人算是成了过往。
老妈临终时,一直没有取下胳膊上缠的柜子钥匙。换寿衣时,怎么不见了钥匙。想必是忙大解了去,打开了柜子,翻到了一个手帕包的钱,装进了自己的口袋。事后,忙大给旁人悄悄说,老妈可怜了一辈子,也就只留下三块七毛钱,再啥也没有。
按说,儿女孙辈几个经常给老人钱,老人也没有什么花销,怎么说也能攒下几百块,钱上哪儿去了呢?原来是老人信了教会,拿着居士证的人员不定期上门服务做法事,老人把舍不得吃喝的仅有的钱倾囊布施给神了,祈求来世有福。
原畔的院落没了老人,就剩下忙大和婆娘娃,一个忙儿,一个闲儿,鸡飞狗跳地过日子。
二老在的时候,相互有个照应,二老下世了,院落又成了一片狼籍。少了二老的管教和协调,忙大老毛病又犯了,赌博成瘾,很快把家当败光了。婆娘说不上话,说了也是一顿拳打脚踢,索性不去说,整天串门子说闲话去了。
庄稼地里也没有多少活儿,虽然作务粗放,但舍得上肥,庄稼一枝花,全凭粪当家,忙大懂得这个道理,庄稼不少比别人打粮。吃的不愁,只是缺钱花,整天见他蹲在路口,看人来人往,也不与旁人搭讪,像一尊怪物,不时地吧答着旱烟袋,说是坐吃等死。
性格决定命运,忙大的婆娘串门子没人理睬,就拿了针线活坐在路边一家窑洞的崖背上,自说自话。窑崖背有几十丈高,下面住着人家,崖背边缘的土墙有一尺多高,她坐在土墙上像坐在自家的炕上,全然忘记自己是置于悬崖之上。有一天,她坐在悬崖上纳鞋底,抬头见一过路走亲戚的人问路,她是个人来疯,顿时来了精神,与问路的拉呱起来。
说是迟那是快,她一高兴,身子往后一仰,便落空了。重重的落在崖背底下人家的院子里,鲜血渗出衣裳,流了一大滩,命是没了。院子的主人,是个七老八十的小脚女人,听见响声跑出来,当场被眼前惨烈的情景吓晕了。等忙大婆娘入了土,一病不起的小脚老太太也随之而去,村里人说,是让冤魂引上走了,阴司路上好有个伴儿。
忙大没了婆娘,膝下一儿一女尚小,恓惶日子又来了。忙儿的脾性,跟了他大,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,念书不行,放羊却是一把好手。尤其是庄稼行里,跟着他大尻子后头,种啥成啥,收成比人强。女子闲儿,书念的好,眉眼也好看,上到中学时,常常气出不来,在医院一查,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,辍学回家了。
没妈的娃可怜,闲儿回到家,挣扎着给忙大和忙儿哥做饭洗衣,家务操持得有条不紊,有空就坐炕上纳祙底。乡下少女的心,在一个四邻不靠的孤院里,听着风声雨声,看着洒满院子的阳光,秋风扫落叶,大雪纷纷下,能是一种怎样孤寂的心情。
就这样挨过了一年,闲儿的心脏病维持不下去了,自家人凑合了三几千元,住了一个月院就回家了。本来可以转院到省城,花几万元是能医治好的,哪里来的几万元?好在病情有好转,就这么听天由命吧。再说,忙儿哥也二十出头了,不出去工作的这个年龄的小伙子,一般就开始娶妻生子了。忙儿也不例外,说媒的引来一个老亲戚的女子,长得顺眼,连订带娶得好几万元。是给忙儿娶媳妇,还是给闲儿治病,忙大当然选择了给儿子成婚。
闲儿在炕头窗户下发呆,一阵阵就上不来气,还是把注意力用在纳袜底上。凤凰戏牡丹,喜鹊登枝,多好的人世间啊,村姑闲儿却快要死了。一株含苞欲放的田野草花,无声无息地凋谢了。
埋葬闲儿的那天傍晚,天下大雪。棺木是伐了门口一棵大桐树,临时解成薄板,装敛了一具年幼的如花似玉的遗体。自家人抬着又湿又重的棺材,在雪地里前行,脚下的小路湿滑,用洋钉子连缀在一起的湿木板,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。不成年的子女或未开怀的媳妇死了,是不能入祖坟的,这些孤魂野鬼的归宿,是在村子边缘一处偏僻荒凉的山峁上。送葬路上,哪一个人不是失魂落魄,哀叹人世间还有这么一出苦戏。
雪花在飘落,棺木吱吱呀呀的响声,好像是闲儿的呻吟,或是歌唱,让自家年轻人毛骨悚然,头发根子也立起来了。
为给忙儿成家,又舍弃了这个居住了二三十年的院落。在这里,忙儿送走了老爷、爷、妈、小妹,往事如烟,肝肠寸断。好在还有一处新的住处,开始新的生活。于是,在原畔开阔处建了砖窑,忙儿把新媳妇娶回了家,生一女叫甜儿。
忙大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,坐吃等死,倒是还有福气,媳妇端吃端喝,有啥可弹嫌的。忙儿却是出息多了,打工挣钱买了一辆五轮农用车,抽空在镇上揽一些拉砖运沙子的活计,回家有一碗热饭吃,再喝上两瓶啤酒,纸烟不离嘴,老婆娃娃热炕头,日子好过。
问题出在忙儿离不了烟酒,时常备了带在身上享用,说是解乏,畅快,攒劲儿。从城里收工回来的路上,趁着酒胆,车子开得像脱缰的野马,风驰电掣,尘土飞扬,路人躲避不及。忙儿娃是个疯子!人都这么说。
有一回,沿途没坐过忙儿车的邻村人,从镇上赶集回来,买了一大堆东西,在坡底下随手拦了忙儿的车,图个方便。忙儿说,熟人都不坐我开的车,我开的是飞机,快得日鬼!你不怕?不怕。车上了坡,忙儿的酒劲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,开足马力,车子飞起来了。坐车人吓得直哆嗦,连声叫喊,好我的爷哩,你停下。让我下去!忙儿本身是个没大没小的人,也不论班辈,不客气地骂道,日你妈,你说停下就停下,我是老板,我说了算!等到村口车停下来,坐车人尿了一裤裆,直把忙儿叫爷。
冬天到了,烧炭的价钱上涨,忙儿叫上媳妇当帮手,到富平一带贩煤。煤价从几十元涨到了几百元一吨,在小煤窑上装货时,熟人好办事,一包烟搞定,多装分量,拉到富平乡下卸货,一天一来回,能赚几百元。钱难挣,屎难吃,起早贪黑,风雨无阻,贩卖煤炭的人哪一个不是乌漆麻黑,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。
这一回的生意不错,忙儿有点得意忘形。回程路上,在镇上饭馆要了半斤猪头肉,一瓶白酒下肚,烟扎在嘴角,就上路了。媳妇知道劝不住他喝酒,一路叮咛说,开慢些,开慢些。但还是没能止住疯狂前行的车子,几次差点撞了路边行人,忙儿还有理,骂道,日你先人,寻死哩,得是想给你儿省棺材钱哩!
车子快到村口时,雪大路滑,忙儿也许鬼迷心窍,丝毫没有放慢车速。一个趔趄,车子从右手的沟里冲了下去。沟深坡陡,忙儿和媳妇还来不及思索,车子像一头疯狂的野兽,翻了几个跟头,冒着一股黑烟,直冲至沟底,燃烧起一团火。似乎是无声的,又似乎惊天动地,一切归于死寂。
忙儿被崖上一棵树挂住,醒来时感觉腰断了,疼痛难忍,意识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。身边树梢上挂着媳妇的红头巾,飘呀飘的,像是一缕火苗。人呢?车子呢?忙儿晕过去了。
沟畔围了不少人,一片唏嘘。三叔最先下到沟底,在一片黑烟中的草丛中,抱起了忙儿的媳妇,已是一团软绵绵的血肉之躯。可怜的娃呀!三叔老泪纵横,哭出声来。幼小的女儿甜儿,不见了妈,之后看见把妈埋在自家地里了,妈不能回来亲亲女儿甜儿了。
罪孽啊!这个错,比天还大,忙儿等于亲手杀死了自己心疼的媳妇。他住在骨科医院里,想要寻短见,可一想到自己和媳妇的骨肉甜儿,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。日后的光景,还有什么指望?
忙大在丧失儿媳妇这件事上,没有流泪,他经的事太多了,先后送走了三个婆娘,一个女儿,心里结了茧子,麻木得像个活死人。好在小孙女在身边一天天长大,是个精神依赖,至于儿子忙儿,形同路人,甚至是仇人,懒得搭理。
天无绝人之路,忙儿娶回了大几岁的二婚女人,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。人强命不强,红颜薄命,这女人也是命苦,男人死在煤窑底下,只好带着尚小的一儿一女,从外乡落脚到忙儿名下。继母待甜儿不薄,三个血缘不同的姊妹,处得还不错,陆续长大成人,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。
忙大也是活到快八十高寿。一天饭后,忙儿在隔壁窑里听见咆哮声,跑过来一看,父亲的脖子伸得像啼叫的公鸡,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声响,已经在翻白眼了。他慌忙出门,唤来了堂叔,使劲捶打后背,呕吐出来的是一股血浆。稍时工夫,人便咽了气。
忙儿也算个孝子,父亲的丧事过得还算排场。在与帮忙的乡邻说到烟酒的花销,忙儿的嗓门很大,拍拍胸脯说,放开了整,有谁敢皮干?我是埋我大哩!知道不?忙儿落了个会过日子又孝顺的好名声。
女子甜儿考学上了大专,毕业后没有一份工作,也该到谈婚论嫁的年龄,忙儿又开始发愁了。
水娃他爷一脉单传,娶了婆娘生有一子,得了大肚子鼓症下世了。娶的二房,生了水娃他大。水娃他妈人长得白净,心眼小,身为继母,因与前房的儿媳绊了几句嘴,儿媳跳到窖水里淹死了。人说是继母虐待前房儿媳,落不了恶婆子的骂名,一气之下,疯疯癫癫的,一辈子再也没好过。
对于得了疯病的妈,水娃大耐不住性子,动不动就连踢带打,抱回屋里炕上,锁了门关起来了。也是,疯人失去了正常人的理智,一天到晚唱唱呱呱,有时竟然脱得精光,满村子疯跑,你让当儿子的脸往哪儿搁?
水娃大的光景也过得淒凉,婆娘生了水娃后也得了不治之症下世了,丢下一个疯妈和三岁的水娃,也够婺乱的了。为把水娃养大成人,他发誓不再续弦,当了一辈子鳏夫。书上说,老而无妻曰鳏,老而无夫曰寡,老而无子曰独,幼而无父曰孤,此四者,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。水娃大识文断字,自古以来人的不幸遭遇,怎么就轮到自己头上了呢?
水娃读完初中,回乡当了两年农民,报名当兵到了新疆边防,在冰天雪地里骑马巡逻。水娃不是那种强悍的小伙子,一次骑马摔断了腿,医治好后做炊事员,临到退伍,又打回原型。人家当兵提干,升官发财,你咋就没出息,兵是白当了,水娃大一肚子的不高兴。
由于命运不济,水娃大信了宗教,对西原来传教的巫婆崇尚备至,吃住行伺候得很周全。无非是偷偷地设了道场,十个八个信徒,供上点心香裱,装神弄鬼。你说肚子疼,巫婆就用黄裱垫在你肚皮上,然后用菜刀像在案板上剁肉似地,说是把病除了。现用黄裱包了一撮香灰,让你用凉水呑下。问你肚子还疼不疼,你只好说不疼了,不然再用菜刀剁,你能不怕么?
旁的粗人说不可信,水娃大算是半个文化人,说是不可不信,信了总归能免灾去祸,何乐而不为。也许是修行到了,巫婆见水娃大心诚,心诚则灵,一来二往,便把长得水灵的孙女嫁给水娃当了媳妇,生有一子,也算是福报。水娃大感恩戴德之际,遇到公家煤矿上招工,复员军人优先,水娃一夜之间成了穿工装的煤矿工人。
水娃心灵手巧,经过部队的训练,懂得怎么为人处事,没下井多长时间,就被调到井上机修班,成了技术工人,不再下笨苦了。媳妇把疯病的奶奶伺候得好,虽说久病床前,干净“倭也”,没有一个苍蝇,直到疯奶奶寿终正寝。水娃大逢人便夸儿媳,说是前世修行来的,帮他把老娘的孝心尽了。水娃每月开了资,一五一十交给父亲,媳妇用钱购买日常使用,再与阿公支付结账。这么混到退休,水娃的卡上每月会有两三千元的进账,日子过得不错。
转眼间,水娃的儿子吉庆长到二十多岁了,没考上大学,外出打工去了。天南海北,京沪广深,几年间浪了个遍,除了糊口和盘缠,仅仅剩下空空的行囊。水娃气得说,出去浪了几年,除了长了几岁,啥也没长进。好在水娃有几个养老金,不沾烟酒,省吃省喝,还种了几亩麦子,几片沟里的坡地,花椒有些收入,攒钱给儿子吉庆把媳妇娶回家。
儿子吉庆领着媳妇到广东一带打工去了,家里剩下水娃和婆娘还有老父亲,起早贪黑,在土里刨食吃。逢年过节,等着吉庆和媳妇回来,一等就是三年,没有音讯。水娃气得说,这折货得是死在外头了不成?婆娘说,看你说的这话,像当大的说的?老父亲在一旁沉默不语,只是唉唉地叹息。
这年腊月,下了一场大雪,只说吉庆又回不来过年了,不知在外边混的咋样,吉庆和媳妇一身雪花从门里进来了。让水娃和婆娘尤其是老父亲高兴的是,抱回来一个刚满月的可爱的胖小子。老爷,爷爷,父亲,儿子,又是四世同堂,这在乡下是天大的福分。这个年,一扫忧虑,过得舒坦。
孙子成了水娃和婆娘的宝贝疙瘩,捧在手里怕掉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疼爱得了得。爷爷更是喜笑颜开,这几辈单传的一脉人,是断不了线了。俗话说,家中添一丁,就得少一丁,就像这村子一百多年来,总是那么三几百口人,冥冥之中不知是哪路神神暗中操持。水娃大走路跌了一跤,就再没拾起来。寿数到了,也应该给重孙辈腾出空间了。还是说走路不小心,跌了跤才犯脑溢血的,通常是脑溢血犯了,脑神经错乱了,腿脚不听使唤了,才跌跤的。
爷爷去世,没见孙子吉庆回来奔丧,水娃也理解儿子成了家,在外混一口饭吃不易,罢了,把孙子带好,一来给儿子减轻生活负担,二来也是老两口晚年的乐趣。虽然不见儿子寄一分钱回来,自己的养老金还足够衣食住行和日常花销。抱怨谁呢,怪自己没出息,养了个照样没出息的儿。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,将来出人头地,混出个眉眼来。又一想,儿孙自有儿孙福,不给儿孙当马牛,世上没养爷的孙子,是瞎子点灯白费焟,但孙子不让爷养,爷更难受不是?
水娃大去世不到三年,老天爷挨刀子的,突然间把水娃婆娘给收走了。才五十刚过,正是活人的年纪,就怎么说殁就殁了。自小跟着奶奶来这儿行善布道,想不到日后嫁到了这儿,娘家却在几十外的地方,跟着水娃过活,没少受阿公的气,自己手头没有过一分钱。阿公也是能行了一辈子,水娃和婆娘不敢在面前说一个不字,孝顺二字消散了心中的所有委屈。阿公成天说她,要么是嫌炕烧得太热了,要么是嫌炕没烧热,洗脚水嫌烫了或嫌凉了,饭菜嫌咸了或淡了,总有个说辞。得了病起不了床,是儿子水娃给擦尻子的,总是骂他没给擦净。把阿公送走了,又伺候水娃和小孙子。
那是一个响晴天,水娃婆娘刚从沟里背了一袋子包谷回来,连忙烧火做饭,一碗捞面端在手上,一筷子没挑,就觉得头像爆炸了似地,一头栽倒到地上。孙子叫不醒奶奶,吓得哇哇直哭,水娃赶忙回窑里来,把婆娘抱在怀里,你咋啦么?顿时见婆娘鼻子口里往外流血,已经不省人事了。打了 114 叫来救护车,医生一看,说是准备后事吧,人没救了。
事后有人说,婆娘患高血压几年了,舍不得看病吃药,硬是把病耽搁了。水娃说,胡说,家里药盒盒子一大堆,都是治高血压的,是命到了。灵位设了,竟找不到一张生前的照片供奉。孙子叫不醒奶奶,哭着不让钉棺材盖子,在场的人无落泪。办丧事没有积蓄,得等每月打到卡上的养老金,平时来往不多的邻居,拿来一万元,算是让亡人入土为安了。儿子带媳妇星夜奔丧,也没带回来一分钱,愧疚之极,哭得死去活来。
人死不能复活,也就认了,然而一桩让活人活不安宁的事在等待水娃。母亲头七刚过,吉庆说是有事给父亲说,啥事?大事,自己的婚姻大事。水娃说,你妈不在了,不怕,你还和媳妇打工去,娃给我丢下,不让你们操心。媳妇却直截了当说,对不起,大!我和吉庆前些日子把婚离了?
真是祸不单行。咋啦么,就把婚离了?媳妇说,你问你儿。吉庆只好吞吞吐吐说,让传销的人给害苦了!我和媳妇辛辛苦苦挣几个钱,亲戚娃给介绍了一门赚大钱的生意,把手头的钱和从周围亲戚朋友那儿借的钱,都入进去了,没想到骗子跑了,和媳妇整天躲债,日子过不下去了。
水娃的气不打一处来,脱了婆娘做的布鞋,劈头盖脸地把儿子打了一顿,你这逆子啊!媳妇看不过眼,拉住了阿公,流着泪说,大,离了婚我还是你儿媳妇,娃还是我亲娃,我会挣钱养活我娃,至于你儿是指望不上了,不听人劝,是沟是崖也敢往下跳,让他去逛他的去,从此娃权当没他这个大了。
吉庆和媳妇一前一后走了,丢下水娃和孙子守着这个屡遭不幸的家。日后,孙子上学了,水娃经常一个人站在沟畔路边,等待孙子放学回来。儿子吉庆和媳妇,几年了始终没有音讯,也许是等命运有了转机,再回来接儿子进城上学,给父亲养老送终。
但愿如此,也让水娃的晚年不至于太凄凉了。
转眼间,孙子上高中了,个子长得超过了父亲和爷爷,又聪明又帅气。多年不修缮窑院了,上了七十岁的水娃下决心翻修一下窑舍,搭彩钢瓦房檐子,水泥铺设土院,改水茅为玻璃钢新型坐便洗手间,享受一回城里人的生活。
儿子吉庆赶回来帮忙,没见带媳妇回来。村人说,前不久,媳妇一个人坐出租回来,看望了一回儿子,买了不少东西,让水娃高兴了好几天。他不是为自己高兴,而是为孙子高兴。水娃离娘早,知道没娘的孩子心里是啥滋味。
水娃的堂弟二水,是村里的能工巧匠。
二水自小也离了妈,屋里人能干的做饭洗衣、缝缝补补的活路,他都会做。力气活也许不擅长,但凡沾点技术的细活,他一学就会,没有能难住他的,人都叫他能怂。
论文化程度不高,只念到初中就辍学了,回家种庄稼。生产队里的犁耧耙耱、收割碾打不在话下,扬场使得左右锨,铡草麿镰积麦秸,样样难不住他。积麦草时,几把好手往上抛麦草,他站在上面,左右逢源,铁杈飞舞,麦草垛筑得宝塔型是宝塔型,马槽型是马槽型,维妙维肖。
自古以来,人们照明用的是麻油灯,后来点煤油灯,罩子灯,一星半点的光明,陪伴庄稼人度过了一个个漫长的夜晚。政府允许村办企业,消停了百年的老炭巢又兴时了,村上有钱栽了电杆,翻山越岭地拉了电线,村上有电了。
自从村上通了电,二水就当了电工,心灵手巧,没出过麻达。不懂电的人知道电会打死人,二水接电时有时火星飞溅,他却不慌不忙,好像电认识他。日后兴了电磨子,二水负责掌管,黑明昼夜,保障三几百口人的吃粮磨面任务。电磨子坏了,只是请了农机站的技术员修了一回,他就从旁边看清了门道,自己会修理了。
分田到户后,牲畜退出了农耕历史舞台,不少人家购置了拖拉机、推土机,甚至收割机,二水也敢把这些铁疙瘩的庞然大物拆成零件,动大手术进行修理。人心细,肯钻研,谁家的缝纫机、电视一类家电出了毛病,都说找二水,准能解决问题。
二水他大自从殁了婆娘,就当了善人,曾是迷信会道门的信徒,不杀生,不吃腥浑,不吃葱蒜芫荽,力图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济。二水也就随了他大,是个彻底的素食者,说是闻见肉腥味就想吐。但他却出奇地学会了厨师手艺,大鱼大肉,炒得跟酒店里的一个味儿。毕了,他却不尝一口,吃点豆腐青菜,一碗面拉倒。当然也不沾烟酒,别人划拳喝酒,胡说乱骂,醉得死猪一样出洋相,二水只是喝他的茶,在一旁笑。醉汉说,二水,你一辈子不吃烟不喝酒,死了不如狗。二水不言语,只是用鼻子笑。
精明过人的二水,娶的婆娘则是下憨苦的。生的两个儿子,大小子常年在外打工,过了三十岁还没领回个媳妇来,这成了二水和婆娘的心病。二小子是给人开大车的,前四后八的车轮子,像一列火车皮。下的苦重,却来钱快,挣了钱便抽烟喝酒打麻将,有时就输个精光。二水种的果园,技术上归他管,下苦的事丢给婆娘了。摘苹果时,二水给人帮忙装修房子做水电活儿,婆娘一个人连摘带担,二小子公子哥一个,好像是个监工,抽着烟,在一旁当甩手掌柜的,一点不心疼母亲的劳苦。
大小子不成家,在外流浪了多年,二水和婆娘也不指望了。人说大麦比小麦先熟,先得给大小子成家,才轮到二小子娶媳妇。在二水家的地上,小麦偏偏先熟了,二小子凭着开大车的手艺,月入万二八千,引回来一个装扮入时的城里媳妇,生有一女,当奶的自然高兴,在家围着孙女转。
二水成天给人帮忙,除了吃喝,挣不了几个零花钱。人又实诚老好,从不向主家讨价还价要工钱,给几个算几个。婆娘有时着气,你成天给旁人过日子哩,自家箍了三孔砖窑,房檐子搭不起,大门和院墙扎不起,过的还是贫困户的日子,图个名声好听顶屁用。二小子挣钱不少,落不下几个,也还给父母一分钱花。父母带孙女几年了,也没见支付过一分钱的保姆费,说是理所当然。
不到五十年纪,二水躺倒了,到医院一查已经是癌症晚期。这么好个人,怎么就没好报应呢?医院住不起,只好回家保守治疗,谁知吃了几副中药,又起死回生了。二水一如既往,成天给人帮忙修理农用机械,拾掇住处,自己的院落还是无力收拾得像个家的样子。
只说病好了,却仅仅属于回光返照,不到三年天气,二水彻底病倒了。疼得要命,生不如死,在炕上栽跟头。这时候,大小子闻讯赶回来了。也许是为了给父母一个交待,尤其是给弥留的父亲一个安慰,雇佣了一个对象回家来了。村里人讥讽说,领回个媳妇一头黄毛,穿的裤子都烂了几个洞,活像个要饭吃的乞丐。人家城里女子有人就讲究这个调调,说是扮酷,狗屎!还有这么装穷的,说是什么范儿。这能是过日子的厚道媳妇么,二水和婆娘有些失望。
大小子假戏真做,在为父亲送葬后,回到了南方,时来运转,与这个一头黄毛穿破洞裤子的姑娘结了婚,生了个龙凤双胞胎。婆娘带着二小子的女子,乘坐飞机到了南方,伺候大小子的一对儿女。海水真蓝,一眼望不到边,在老家天旱的要命,朌望不来风调雨顺的农家日子,这么多水,怎么都跑到这儿来了?
三年后,婆娘带着大孙女回到了老家。二水坟上的草长高了,苹果园也荒废了。二小子两口离了婚又复婚,想起了母亲一直照管的小女儿,该送她到城里上学了。
小孙女一走,婆娘一个人开始收拾荒芜的果园,挖了老树,栽上了花椒苗。她坐在地头,四周悄无一人,手机响了,是在南方的孙子孙女打来的,视频上,孩子吱哩哇啦叫唤,老太太乐了,一脸泪水。
三乐也乐不起来,近日感觉后背疼痛难忍,到医院一检查,肺癌,且到了晚期。平时文绉绉的书生一个,身强力壮的,难道刚刚活过六十就走人了?心里实在不甘。
三乐的父亲很严厉,自从生了大乐二乐三乐三个光葫芦,婆娘得病下世了,一直老光棍一个,这辈子能把三个儿子养大,就尽到活人的责任了。早年被国民党抓壮丁,已经临近解放同官县城的时候了,他当兵是迫不得已,为了吃粮,让父母弟兄过安生日子,打仗时谈不上冲锋陷阵,只想找机会当逃兵。向解放军投诚后,部队改编,他不想留下,领了盘缠回家务农了。要是跟上解放军部队走了,说不定进城当了官,端上公家的饭碗了。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,这辈子在命里是种庄稼的,认了。婆娘死后,他既当爹又当娘,过得恓惶。焦虑中入了地下宗教会道门,说是人有前世今世来世一说,为来世有个好脱生,便不杀生,不吃浑,清心寡欲地聊度时光。
当然也是烟酒不沾,膝下三个儿子在他的管教下,也是没有这方面瞎毛病的好人。上溯人老几辈,论基因遗传也没得这种病的,这三乐不吸烟喝酒,也没有受过煤窑矽肺的遭害,怎么就得了肺病,连自己也想不通。
年轻时,三乐高中毕业,人长得帅气,不擅长农活,当了生产队会计,招工时当了乡镇企业的临时工,属于镇上的干部。办公地点在原下大路口的几间砖瓦房里,旁边是磅房,过路运煤的载重车辆必经此关卡。三乐在这里经管收费,一吨煤收两块钱,是个肥差事。三乐人实诚,每月只领三十元钱工资,结算的万二八千沾满了煤粉的钞票,都一五一十地如数交到了企业办公室。
按说,三乐工作出色,理应转正,留在镇上当干部,却在乡镇企业一片萧条时被解雇回家了。三乐的正直,加上爱给领导提意见,不会拍马溜须,尤其是爱逞能,同事戏谑他是能不够,自然被挤兑出局了。
三乐的逞能,也是性格遗传。父亲种的自留地,精耕细作,地里没有一棵草,没有核桃大的一块土坷垃。不像别人的地里,草把庄稼咬死了,耕种时满地是牛头大的胡基疙瘩,这让他嗤之以鼻。大乐二乐三乐,也跟了父亲,看不上别人种的庄稼。周围乡邻人也背后讥讽,说老的是老能死鬼,大乐是大能死鬼,二乐是二能死鬼,三儿落了个碎能死鬼。
红白喜事,三乐是座上宾,操持礼薄,受乡邻尊重备至。临到事毕,会有一瓶西凤酒一条好猫烟谢承。三乐不动烟酒,要么又送给重要门户行了礼当,有面子也有里子。遇到丧事,大乐掌管祭礼,坐在炕桌边上礼薄的三乐不时插言,灵位的严父慈母称谓,应该写成先父先母,上一支香两支香三支五支香,是代表敬神或敬鬼,敬仙或敬祖,各抒己见,争得面红耳赤。认真,较劲,敬业,艺有专工,有人又在一旁撂凉话说,一对能死鬼。两弟兄听了,也不着气,只是说,啥叫没文化?天不怕,地不怕,就怕没文化。
堂哥过三年,按规矩要和去世送葬时的程序一样,三乐给当司仪。事毕,三乐把在外工作的二侄子美美教训了一顿。说是大侄子在家里提早准备好了酒席,你不提前回来张罗,也不寄钱,当天一回来就坐在桌子上吃哩喝哩,我问你,哪一把菜是你买的,哪一盘肉是你带回来的?二侄子解释说,酒席的花费我全部承担,给老大电话说过,让他先垫上,公家的事当时走不脱。三乐是当叔父的,叫大大,虽说比二侄年纪小,但班辈高,自然有了底气,二侄子得恭敬地听着才是。三乐不依,提高嗓门说,老人殁了,几个当儿子的各尽其责,二一添作五,三一三余一,谁也不多出一分少出一分。你全部承担,你有钱?旁人是穷人,穷得连葬埋自己老人的钱也拿不出来?拿不出来去借,也得出。事情只好按三乐说的办,息事宁人。
父亲当初给三个儿子娶媳妇,没少劳神。人说,活在世上,把小的养大,把老的送走,是顶重要的躲避不过的大事。老的欠娃一个媳妇,小的欠老人一副棺材,天经地义。三个光葫芦,之间相差两三岁,长到二十五六岁还没有把媳妇娶进门,老子儿子脸上都没光。三乐二乐成家,彩礼加起来上千,东挪西借,没把老子的皮活剥了。没等喘一口气,三乐又长得一墙高了,且从镇企业办打回原型,又过二十六岁了,媳妇在哪里呀?
好在三乐长得帅气,人又有文化,有眼光的媒人便想把三乐和朵儿拉到一起,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姻缘。朵儿在村上长得俏,数一数二的好女子,自小是养母从外面抱回来的,没上几天学,针线茶饭却是顶呱呱的,比一般女子出色。三乐父亲想,大儿二乐成家后,都各自另设炉灶过活了,又剩下他和三乐一双筷子两支光棍,能把朵儿姑娘娶进门,自己的晚年就有了好落脚,就是砸锅卖铁,三颤一抖擞,花个大彩礼也值。
你老怂想的美!媒人上门一说,朵儿的养母动了肝火,说我的朵儿是要找个上门女婿,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个一鞋吊的胎娃子挖抓大,容易么?我还等着女婿上门,生个孙子姓我的姓,流传香火哩!看来,这门亲事是墙上吊门帘,没门儿。
三乐和朵儿,一对俊男美女,本来处得客客气气,听说有人说媒,各自心里有兔娃子在跳,睡梦中都笑醒了。要是二人能成婚,自小没有亲娘温暖的孤苦孩子,老天爷终于没有亏待他们。朵儿的养母待女儿也不薄,视为己出,男人死得早,自己没开过怀,也是命苦啊!一辈子守这么一个宝贝蛋蛋,怎么能白白送与他人呢?
事情不成了,三乐与朵儿都得遵从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绝无可能私奔,去寻找二人的幸福。如此,路途偶尔遇见,反而相视无语,平添忧伤。之后干脆远远地瞅见,就绕开了道儿,低头走过,免得好了伤疤又想起痛来。
三乐遭遇了母亲死后多年又一次感情撞击,尤其是男女之情,他死的心都有了。父亲看娃心里吃了大亏,整天不言语,有时睡三天三夜不吃不喝,娃要是寻了短见,到时自己到阴司底下怎么给他妈交待?这便央求媒人,在方圆为儿子瞅一个合适媳妇。
人说天下姻缘一线牵,是命中注定,是缘份,但往往产生于偶然之间。三乐上学时对英儿有好感,但觉得人家是镇上吃商品粮的娃,要成就爱情,他是痴心妄想。没想到,英儿下乡到了邻村,一次赶集路上遇了面,三乐替她背着东西到了知青点,谈得很投机。这么一来二去,婚事就这么成了,且为父亲省了几百元的彩礼,只是花钱买了头巾鞋袜衣物,和一块蝴蝶牌手表,便把新媳妇带回了家。
婚后,英儿有机会回了城,在镇上商店当售货员。三乐虽然还在乡下,总算当了一名民办小学教师。育有一女,长得一朵花似的,全靠爷爷照管,一家人的日子有苦有乐。
谁知人算不如天算,有一天,三乐接到了一纸通知,民办教师在撤并小学的时势下,也一刀切地被裁掉了。父亲气得叫骂,解放前是私塾,我几辈人是到几十里外念书,解放后共产党毛主席为我们自然村也办了小学,娃娃能在家门口念书了,过了这么几十年,是哪个断子绝孙的把咱们小学关闭了,不得好死!
父亲一气之下,得病死了。三乐没了当教师的收入,只好到煤窑上干体力活,支撑不下来又当了看门人。媳妇英儿卖下了一间经营农用产品的商店,以前可以养活一家人,后来一月仅收入一千元,养活不了一个人。终于找到一条致富的门道,二人回乡承包了几十亩桃园,一年收入几万元。
就在这当儿,三乐病了,且是不治之症,来日不多。
三乐还在医院靠呼吸机维持一口气时,媳妇英儿无奈地说,都是命,差人为三乐制棺箍墓。在桃花盛开的桃园一角,起了一个新坟。有人说,三乐咽气的时候,那天风和日丽,箍墓的人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刮得惊慌失措,四散逃命。说是三乐的魂,乘风回来了。
三乐的新坟不远处,有一座旧煤窑的井架,孤独地矗立在沟畔。
煤窑已经关闭几年了,产权的遗留纠纷还没有了结。起初是由几家入股开办的,牵头的法人是丁牛,也就是这个合资股份煤窑,整得丁牛连祖宗八辈子的人都让人骂遍了。
丁牛经常蹲在老宅门前,回想起往事,也有一百年了。曾祖父从南山逃难到这儿,引个小脚婆娘,前后两个箩筐挑了丁大丁二,落脚在这儿给财东家拉长工。
财东是陈炉瓷镇的梁大,靠祖上炮制蓝花大老碗的手艺发家致富,大老碗卖到耀州城,以至省城八仙庵,流传一十三省。以瓷器为龙头,在方圆几十里广置良田。佃户们多是丁家这样从南山逃荒来的难民,麦子收成后,便有骡马队尘土飞扬地来收租子,一串串的铜铃震天价响。丁家收入囤的麦子,留下的仅够一家人糊口,其余大都交了租子。这便省吃俭用,三五年才置买齐了农具,牲口是和乡邻合伙使唤的。
初来乍到时,丁家收拾了一孔沟畔的烂窑,还不知是几百年前谁人留下来的。住了十几年,一场暴雨把烂窑冲塌了,得另行拾掇住处。好在丁大丁二长成了半大小伙子,一起在沟顶的背阴处借崖势打了几孔窑洞,这才算安顿下来。人家都在阳面打窑,冬天阳光充足,但地界所限,丁家只能在自己租地的边缘动土。这么到了开春,对岸阳坡的黄地花都开得黄灿灿的,丁家的窑背和院落拐角还有残雪。
丁大和丁二陆续成家后,老人也下世了,院落中间扎一堵墙,各开一小土门洞,分家过日子。丁大身材魁梧,黑脸,粗喉咙大嗓子,喜欢拳脚,不识字,干农活是一把好手。丁二瘦高个子,白白净净,虽然力气不如人,庄稼活做得细法,上过几天学,晴耕雨读,喜欢看些杂书。这兄弟俩一文一武,各有各的活法,到了孙子辈,也各自继承了父辈的德行。
丁二膝下一双儿女,待人客气,安分守己,见风使舵,从不惹事生非,平常的光景也过得悠然自得,似乎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悲欢故事。丁大就不同了,可谓风云变幻,一代比一代出人头地,悲喜交加。
解放后,穷人翻身做了主人,丁大租种的地成了自己的地,日后又带头入了合作社,入了党,当上了贫农协会主席。依靠贫农下中农,团结中农,打击富农地主,阶级出身的划分,让丁大过上了耀武扬威的日子。不过,丁大还算是厚道人,没有忘记从南山逃难落脚此地的历史,念及村上老户曾经的照应,又怕自己的过激言行惹怒了其他大户家族,他这丁姓的独门独户,毕竟势单力薄。
到了动乱年月,丁大已经是花甲老人了,大户家族的造反派批斗他,老汉不认这一套,睁大牛眼睛呵斥道,你娃吃了豹子胆,敢打党?造反派小子笑了,你是党?你是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!老汉的拳脚派上了用场,三五个小伙子近不了身。
丁大膝下育有一子叫丁羊,接了父亲的班,当上了村里的保管。从小受大户家族的挤兑,见人似乎矮三分,眼睛总是笑成一条线,没有丁大的刚巴硬正,但也精明过人。在几个家族势力之间,丁羊装扮成了一只绵羊,暗地里的手腕却灵活诡秘,游刃有余。
斗争老队长时,找不到罪行,丁羊突然想起,老队长曾经拿走了保管室里一把旧扫帚,便揭发出来。主持批斗会的下乡知识青年,六亲不认,也没有六亲,让老队长交待思想动机。狠斗私字一闪念,平常威风八面的老队长,站在凳子上久了,栽倒在了地上,下乡知青说是抵赖,连踢带打。老队长哀求要尿尿,一出门,就直接扑向门前的断崖。幸亏被随从一把拉住,又是一顿拳打脚踢,你还寻死,给革命群众栽赃呀?
面对如此情景,丁羊躲在人群里,头低着,心里在偷偷地笑。借刀杀人,给人递了刀子,丁羊终于报了多年积压在心里受人欺负的一箭之仇。也就是老队长唆使家族中的人,把下乡学生当打手,企图打倒贫农协会主席丁大的。斗争形势在逆转,谁知道下一个阶下囚是谁。
遇到落实计划生育政策,丁家的灾难到了。
丁羊先后生了八女一男,和丁家不对劲的人说,生了一窝母的,终了生了一个公的,一群羊娃子。丁羊和婆娘的年龄,还在生育年龄边缘。开始给婆娘上了节育环,不料劳动强度大,环掉了,又怀上一胎。强行打胎,如若不依,上房揭瓦,拉牛抢粮,让你日子过不成。婆娘不悦意,硬是捆绑在门板上,杀猪似地动了手术。
这还不上算,说是防止丁羊再犯错误,硬是逼迫他做了绝育手术。这在方圆还是罕见的一例。世世代代,人老几辈,只眼见有劁猪阉羊的,没经过阉人的。丁羊成了阉人,这简直是丁家的奇耻大辱。从此,丁羊伤口久久不愈合,走路是叉开腿向前挪的,也就丧失了劳动能力,坐吃等死。
丁羊的儿子丁牛眨眼长大了,心里积蓄了对父亲委屈的记忆,发誓出人头地,发家致富,别让人看不起。这时,他从铝厂下岗了,正值煤炭生意红火,看到村里沟沟叉叉开了好几家小煤窑,有的是重新在废弃百年的煤窑遗址开张,有的新打煤窑,日进斗金,就下势开办煤窑。
村里的煤窑开了几百年,断断续续,七十年代前后又重新启动。一些钻过窑巷的老人,说地下的岩石走势和地上的沟沟凹凹是一致的,起伏跌宕。煤有四层,每层六尺多高。中间夹了八九尺的石头层。早年,从牛拉辘辘提升到八人扳动的大辘辘,到通电之后的绞车提升,效率提高了几十倍。煤炭价格也从几块钱一吨猛增到贩十几百元一吨。谁能不眼红?村与村合办的小煤窑红火了几年,之后兴起私营股份制,以往靠土地养活的庄稼人,一个个都瞅上了地下的宝藏。
丁牛赶上了这一拨风潮,请人勘探好了沟畔的穴位,动手打井。手头没有几个钱,便寻人贷款,与大户家族的人合股,以法人身份进入了煤炭竞争的博彩。
还好,新井出炭了。煤场上排队拉煤的大卡车,等着从鸡尻子里掏蛋,崭新的百元大钞塞不到发货人的手里。丁牛得意忘形,这一回要当大财东了,再也不过曾祖父给人当佃户的穷酸日子,也不过爷爷丁大穷光荣的日子,也把父亲丁羊的屈辱日子彻底翻过了一页。丁家独门独户受大户家族排挤的百年历史,将一去不复返了。
说是新井,只是在早年挖掘过的井巷里左右穿梭,安全系数不高。下煤窑的人,是在四块石头夹一块肉的空间寻钱,可谓人间地狱。政府安全部门,强制性检查诸如机械通风防水等方面的条件,这又花费大量资金增加设备,成本越来越高。
这时候,发生了井底的一场矿工集体械斗。新井的巷道掘进到二里外,越过了本村的地下村界,双方的井壁洞穿了。双方争执不下,说不清理的时候,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暴发武力。好在没有出人命,官司没有打赢,井被查封了。
丁牛顿时被讨要工钱的矿工包围,也被吃了红利但还没有收回投资的股东挤兑,差点没把他撕的吃了。为了躲债,丁牛隐姓埋名,远走他乡,没有了音讯。
跑了和尚跑不了庙,父亲丁羊在贫病交加中去世,丁牛不得不露面回来送葬。
启灵的前一天,等了好几年没拿到工钱的矿工,和没有收回股份成本的合伙人,放出话来,如果丁牛不偿还债务,这人埋不成!
有天大的理,阻碍红白喜事之举是不得人心的。棺材抬到坟地畔,一群扛镢头的人拦住了去路。活人活不安宁,死人也不能入土为安,这到底是啥世道!丁牛尽管怨气冲天,也是自己理亏。他只好报了警,骑摩托的警车一阵鸣叫,风驰电掣般到了现场。
警察手里有枪,手铐提在手里哗啦作响,说是啥事也得先让埋人。丁牛爬在棺材前,哭成了泪人,把事先预备好的一万元打工挣来的血汗钱,分给了拦挡丧事的人群。
过不多久,煤炭生意暴涨,一吨煤涨到了六百元。距离一里不远处的一家煤窑升级,找到丁牛收购他的废井为风井。丁牛没客气,张口一百万,对方爽快地答应了。岂不知,这家升级扩大再生产的煤窑,以一千万被一陕北煤老板收购,又以三千万转手卖给了韩城一大煤老板。煤窑升级换代,上下人用旋转梯,巷道加宽,铺设轨道,用翻斗车运输。同时,又在寻找另一个下家。
想得美,简直是胡日鬼!当地了解地下煤炭资源的老人手说,尻子大一块煤田,哪能这么大动静?
反正,丁牛拿到了投资,结算了欠债,算是无债一身轻了。他在自己的几亩地里种了花椒树,已经结果能卖钱了。他路过价值炒到三千万的煤矿,已经关闭并填了井口,复耕的那片土地,麦子正返青,迎风吹来一缕草腥味。
景山也算是大户家族之外的独姓人家,却在村里是数得上的有脸面的人物。
按说,景山父亲与大户家族同姓,只是在家谱中没有记载,也许是二百年前修家谱时,父亲的一支已经远离族亲了。父亲也并未住在大户家族的圈子,而是在村外的偏僻处打了两孔土窑安家,与同姓的家族说亲也亲,说不亲也不亲,多少有点生分。二十来岁娶了婆娘,没有生一男半女,婆娘就得病殁了。之后,续了景山母亲为妻。
景山母亲的娘家是有钱人,生父是炭窠的矿主,被人暗算了,在炭窠当经营也就是工程师的拜把子兄弟便做了养父。当初进门时,母亲只说了一个条件,说好儿子不改姓,是景家的骨血,仍然姓景名山,景家的香火不能断。再生了子女,当然跟养父姓,那没说的。两全其美,养父没有二话。炭窠易主,养父回到了庄稼地里。过门时,带过来一犋骡马三十亩地,家具衣物也是应有尽有。
养父早年在灰窠上结交过地下党的人,曾经冒着杀头的风险,在国民党追杀共产党组织要员时,把人藏在自家麦衣子窑里,送吃送喝,躲避了几个月。解放后,被搭救的人当了县长,让他去政府做事,他觉得还是二亩地一头牛、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稳实,便谢绝了。
日后土地牲畜归了合作社,困难时期老婆娃娃饿得哇哇叫,养父想不通这个世道,说了几句风凉话,遭受到了批判,脸上挂不住,从此与凡人不搭话,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。随之悄悄混入了封建会道门,一头长发,胡须任其生长,不像一个庄稼汉了。生产队长敬重他,不让他参加集体劳动,一个人独独管理一处桃园,也悠闲自在。
养父得了一亲生子后,心里宽展了许多。但自从景山三岁进门,养父从未嫌弃过这么个拖来的油瓶子,好生供养,读完了高中,出脱成了一个英俊干练的小伙子。遇到上山下乡运动,景山回来当了农民。
村上几大户族之间争权夺利,鹬蚌相争,渔人得利,在家族势力平衡中,权当第三者,景山这个外姓小子成了宗法斗争中各自争取的对象,当上了生产队会计。
他脚踩两只船,不偏向谁,也不得罪谁,办事公道,账目一清二楚,很快赢得群众的信赖。继而当副队长、队长,掌管几百口人的生产和生活,农田基建,开办小煤窑,干得风生水起。待人和气归和气,遇到难缠的人难缠的事,也是刚巴硬正,以理服人。
动乱中,清理阶级队伍,有人出于报复,揭发了景山养父封建会道门所谓坛主的事,要把平时沉默寡言似乎神神秘秘的老汉揪上批斗台。
养父愈是无话了,着一身白衣,背着手,披着长发,戴一顶旧式瓜皮帽,胡须飘散,早晚站在山峁上的一支笔柏树下,朝天上望。天空云起云落,遇到天阴下雨,也一任风雨吹打。
有人说,这老汉得是想寻死哩?
养父经的事多了,心宽着哩。景山开始还提心吊胆,与养父一说,寻找到当年搭救过的老革命,证明他是地下党组织的联络员,为革命做出过贡献。只是没有履行过入党手续,解放后也不愿意进城做事,当了农民,理应受到保护。这么,参加过地下党是有功,一时糊涂入了封建会道门,至于坛主的身份,也只是传闻,查无实据。
在错综复杂的户族和帮派斗争中,一派组织穷凶极恶,想出了一个馊主意,让一个光棍跛子写了反动标语的纸条,在雪夜里丢在景山的门口,第二天清早又报告给下乡学生,企图致对立面组织的头头景山于死地。
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景山一开门,便被不明真相的下乡学生按倒在地,五花大绑,关进了牛棚。说他庇护封建会道门的养父,生不亲养亲,实质上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。景山被打得皮开肉绽,死也不承认,一口咬定是有人陷害他。
雪后的冻脚印还在,下乡学生有个明白人,死不承认,莫非举报人有假?便从雪地上的脚印查起,光棍跛子拉拉撒撒的脚印,果然露出了马脚。瓜怂一个,咋不让腿脚灵便的人去丢纸条,又是在雪夜里,雪又停了。
光棍跛子成了替罪羊,被实行群众专政,被群起而攻之,打得丢了性命。
景山顺势当上了村革委会主任,与部队转业的老团长搭班子,掌控村上的政权多年。分田到户后,景山退居二线,村上拿事的年轻人是个草扎的人,站在田里吓唬麻雀,老主任的威严不减。
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而后,一个陕北煤老板在村地界上打井,景山入了股份,占的是干股,负责租地和处置村民由此引起的纠纷。烟酒吃喝自有人供就,成天像养父的派头一样,手背后,悠哉游哉地在村头大路口观景。
地界上的煤窑一阵红火,一阵冰凉,起了落了,在景山眼里好像与己无关。在不断易主的折腾中,有人说他取了利,有人说早赔进去了,是赔是赚,只有他心里知道。
过了七十,心脏搭了支架,烟是戒了,酒还能喝上几口。说到过往,在任上的时候,曾经给村里各家各户免费发放过一台黑白电视机,老年人都记那份恩德。眼下,怎么就成了贫困村,脱贫攻坚?
英雄不提当年。只说过五关斩六将,咋不说曾经的喝米汤巴一炕?
儿女大了,都到城里生活去了。留守在村里的年轻人当了村长,逢年过节还上门来慰问,有几百元的慰问金。再说,他也归入资格之内的老党员老干部,每月银行卡上还有不多的养老金,够花了。
郭家沟是自然村的一处偏僻的庄子,其实也就住着郭家一户人家,也是独姓,远离了熙熙攘攘的村庄。
早先是陈炉瓷镇大户郭家置买的田地,沟不深,有几十亩薄地,坐北面南,一年四季阳光充足。平地种麦子,坡地种谷子,沟凹崖畔遍植桃树。也不与旁人连畔种地,少了地界纠纷,日子过得清静,好一处世外桃源。
以前是佃农租种,郭家陶瓷生意败落之后,后裔郭明便躲藏到这偏僻角落来安生。败落的原由是遇到了土匪,主人是让浸泡在菜油缸里,然后吊起来点了天灯。后裔郭明醒悟到了一个流传久远的道理,房要小,地要少,养个老牛慢慢搞,日子才过得安稳。
郭明带着婆娘娃在此自食其力,来了土匪,屋里没值钱的物什,一头老牛也杀不了多少肉,也就不惦记了。老牛没有牛圈,四处放养,脖子上的铜铃在哪儿响,耕种时就去哪儿牵了来使唤。
合作化时,郭明坚持不入社,这荒坡野洼的也没人来打理。再说入社后要参加集体劳动,郭明来回得翻过大沟跑十几里地,才能跟上村里的活计。让村里人远天远地来这儿种植收割,也是不划算的事。于是,郭明就一直游离于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制之外,生产队与他没关系,其身份是单干户,人称一家庄。
儿子郭春大了,从上小学到中学,孤零零地奔波在学校与一家庄的山路上,没少受苦。日后上了煤技校,在公家矿上逮事。娶的媳妇是村里学校的同学,性情内向,过门以后喜欢上了一家庄的生活环境,生有二男,一个在外工作一个守家的所谓一头沉的日子,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。
郭春在煤矿上做事时,厚待村上男女老少,凡是在矿上遇见卖柿子的,拉炭的,知道是村上人,就要拉去在食堂买了肉夹馍给吃。村上的红白喜事,他一个不错过,随礼行了门户,还要帮忙端饭抹桌子洗碗。有人不明白,一个公家干部,没有一点架子,勤快地打下手,为啥?积德哩么。这便落了个好名声。
临到父亲郭明去世,全村人都加入了送葬的队伍。儿子郭春明白,尽管父亲是单干户,各过各的光景,万事不求人,但到百年之后抬埋棺材,总得至少八个壮劳力来扛,才能入土为安,算是过完了一世。
父亲的墓地离家二里地,在沟畔山峁的一片地里。启灵这天清早,不巧遇上一场大暴雨,山路上泥泞不堪。赶东山发白,灵棺要上路,是等不得的。百十号人便冒着倾盆大雨,跌跌撞撞地赶往墓地。有人说,遇见雨天,是亡人积德行善,老天爷也落泪了。终是在泥里水里,把人埋葬了。
待承送葬乡亲的酒席,也是搭了篷布,白馍条子肉,照例也得吃饸饹。猪油葱花汪汪的,只是不换汤,人称涎水席。
郭春披麻戴孝,和给乡邻过事帮忙一样,老大不小的年纪了,给乡亲们上菜端吃喝。事毕,带着孝子们,在泥水地上长跪不起,磕头再磕头,感谢众乡亲。
一家庄的郭家,这样兴师动众的场面,几十年才遇到一回。郭春退休回家,和婆娘娃一起种庄稼,务桃园,沿袭了多年不变的生产生活方式,直到终老。只是在动乱年月,父亲被揪斗了一回,说他反对社会主义,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,这才把田地归了集体。之后,又归了单干户,自给自足。
郭春的大儿子上了大学,毕业后在省城工作。二儿子留在一家庄上,娶妻生子,先是外出打工当了包工头,回家盖了二层楼,俨然是一座乡间别墅。好景不长,工程包烂了,为躲债大年三十也不敢回家,上门讨要工钱的人搬走了家里的物件,媳妇娃也躲到城里去了。
人去楼空的一家庄,从此归于荒凉。桃花开了,映照着郭家沟这一片寂静的山野。有一天,离家多年的郭家二儿子,回到了一家庄,开始收拾院落,耕种撂荒的田地。年纪不饶人,农活干起来有些吃力。
村路边有一片田地,少说也有二三十亩,是赵老五租种的。
分地时,他全家三口人,分到六亩地,婆娘女子遭了横祸殁了,他也得活下去,又租了连畔伯叔家人的撂荒地,收成还不错。人家都进城了,要么是接送孙子外孙上学,要么找了看大门的差事,远离了生活过大半辈子的村庄。
赵老五命苦,面相丑差,日后下煤窑挣钱,叔伯们帮忙给成了家。娶的媳妇却长得妖冶,倒是个过日子人,也是个精灵不厚憨的女人,村里的闲言碎语,多半来源她的三寸不烂之舌。手脚也不干净,人说她从地里回来,没有一回是空手的。或是扳了一枝干树股牵着,或是从旁人果园里摘了果子揣着,要么就顺手从路边谁家菜地里拔一把菜回来,反正是百亏不吃。
老实巴交的赵老五,在家说不起话,像是自家的长工,经常端一碗面蹲在门口吃。要养家糊口,除了作务庄稼,挣钱得钻煤窑。
膝下的女子粉帘眼看长大成人了,模样俊秀,却不爱念书,就跟着母亲做家务,学点针线活,轧缝纫机子,也是个过家常日子的好苗子。受到父亲的影响,为人老实,不耍奸溜滑,尤其见不得当妈的嘴快得像刀子,没事就串门子嚼舌头,又爱占别人便宜。人说有其母必有其女,粉帘却不像是她妈亲生的,谁要娶了她当媳妇,是烧高香了。
话说赵老五在煤窑上成了老把式,打眼装药点炮,带出个叫黑子的徒弟娃,很快亲如父子。黑子是从南山来的,说他是个孤儿,跑到煤窑上讨一口饭吃。人长得黑,嘴甜,跟在赵老五屁股后面,叔长叔短,递水点烟,一个服服帖帖的伺候娃。黑子平时睡在煤窑的烂窑里,整天吃的是方便面,攒了钱经常给赵老五孝敬烟酒,深得师父喜爱。
有一年过年,黑子无亲无故,留存煤窑上看门。赵老五看见娃可怜,就带回了家一起吃住,黑子一下子感到了家的温暖。更要命是,黑子与主家女子粉帘对上了眼,羞涩归羞涩,不言不语中的目光里有欲望的火星。干柴烈火,青春燃烧的男女,不意中粘在了一起。
赵老五搭眼看出了这层意思,一天晚上酒足饭饱,有点醉意的他悄悄问黑子,给我当个儿,成不?黑子不语,半晌工夫才说,我早就是你半个儿了。赵老五干脆把话撂明白了,打开窗子说亮话,一个女婿半个儿,我想让你上门,当个实实在在的儿,咋相?黑子心里乐,只是吞吞吐吐地说,就看你粉帘悦意不?赵老五说,你去问么。黑子说,我咋问?
二人的对话,让进门端洗脚水的粉帘听见了,差点没把脚盆的水泼在地上。赵老五就势说,女子,我刚才跟黑子说的话你也听到了,回头给大说。粉帘扭头出了门,一脸的羞怯,丢下一句话,你问我妈去!是的,这么大的事,肯定得由婆娘做主。赵老五是想转个弯弯,把周围的情形打探清了,再与能行得不得了的婆娘言语。
炕头上,赵老五问婆娘,你看黑子这娃咋相?婆娘说,好着哩,好娃。不过,我是看这客伙娃过年了,离乡背井地没处去,又孝敬了你好烟好酒好茶叶,还给我和女子一人二百块红包,留他在家住几天,不然,谁招他?你这人啥都好,就是这嘴不值钱,啥话难听你说啥,心底里不吃亏。赵老五说,你看出来了没有,这黑子和咱粉帘眉来眼去,是不是?
是不是啥?恋爱上啦?婆娘那么精明的一个人,能不察言观色,意识到这一点,只是卖了个关子,想等机会探个究竟。男人这么一说,她倒有了话,怪不得你把他引到家里来过年,心里打的啥主意,咋不给我说一声?赵老五老实说,起先没这意思,你看事情撵到这儿了,好事么。
好事是好事,得让这客伙娃把挣的钱一五一十都交到老娘这儿,不然,想娶我女子,你看他的脸黑得跟驴锤子一样,能配上我如花似玉的女子,门都没有!婆娘来劲了。赵老五知道婆娘女人的裹脚难缠,没想到还有这一手,无奈地说,也成,我给黑子说,你就是爱钱不要脸么。你要脸?当初我娶过来,过的啥日子?还有脸说这话。婆娘不依不挠,关灯睡觉,给了男人一个脊背,还狠狠地蹬了一脚。
没想到,赵老五把婆娘说的条件一说,黑子满口答应,我能娶粉帘这么好的媳妇,上门给二老当儿,是老天爷开眼了。挣的钱理应交给丈母娘,不,交给妈料理家事,我情愿。
至于粉帘,也喜欢黑子的能下苦,能养家,男人么,黑是黑,是本色,她也不嫌弃。既然黑子在南山的父母早就下世了,在外游落了这多年,婚姻之事也就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,这么一说,权当订婚了。
从此,黑子从煤窑上干完活,就跟着赵老五住到家里来。婆娘和女子睡在一个窑里,赵老五和黑子睡在另一个窑里,相安无事。说到扯结婚证,婆娘说,得让黑子挣够五万元再办事。黑子忍着,一年后上交给丈母娘五万,之后却说十万,二十万,层层加码。黑子无语,应承下来。赵老五也说,把人家娃当成摇钱树了。粉帘呢,也脸上挂不住,让乡邻话来话去,在村里躲着人走,但对黑子一如既往,关爱加安慰。她看着黑子辛苦又委屈的样子说,我妈就是这号人,也是为咱以后的日子好,没啥坏心,你不要到心里去。
时间一久,男女之情的干柴烈火偷偷燃烧了。每当发觉女子和黑子有亲近的举动,就大骂女子死不要脸,得是想男人想疯啦!又大声训斥黑子,再不守规矩,就滚远!赵老五气得咬牙切齿,只是蹲在地上,大声地唉!唉!羞先人哩!婆娘怒气冲冲地问道,你骂谁哩?男人违心地说,我骂我哩,还不成?
等到粉帘的肚子微微鼓了起来,只好向妈磕头求饶,我的亲妈,你就让我和黑子把婚事办了吧!黑子也跪在旁边,一把鼻涕一把泪。婆娘不知哪根筋搭错了,说黑子的彩礼没交够,就不能结婚。还威胁说,让女子把胎打掉,另给女子寻过活,找个百万富翁嫁人,让没本事的黑子滚远,滚得越远越好!
话是这么说,没过几天,果然有一个开着假牌子宝马的中年人,光头亮得落不住蝇子,一老瓮高两老瓮壮,提着厚礼登门提亲。说是在新区有别墅,生意上日进养斗金,富得流油,婆娘死了,犯下一个女子,想娶个黄花闺女,生个胖小子续香火。粉帘拗不过老娘,也是逼迫她点了头的,内心喜欢的男人还是黑子。但事情已经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了。
眼看死娃娃抬出了南门,毕了!黑子死心了。私下与粉帘说过,要带她私奔,远走高飞,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男欢女爱的日子,她哭得泪人一样,说怎能忍心离别这个尽管糊涂却总是亲娘的家呢?黑子无奈,只好提出让未婚生下亲骨肉来,他自己带走了事。婆娘还是不依,发誓说就是生下孩子来,也不会认黑子叫大,让他赶快滚远!
黑子无路可走,最后提出同意解除婚约,归还他这几年的血汗钱,他就离开,一了百了。婆娘仍不答应,恶狠狠地说,钱让你吃了喝了用了,别想从我这儿拿走一分钱。你再不走,我让人打折你的腿,把你日塌了,信不!
粉帘哀求黑子,我妈是疯了,你就死了心走吧,我下辈子再做你的媳妇。天底下好女子多的是,不要再挂牵我了,免得惹出事来,你快走吧!赵老五堵气,一甩手下煤窑去了。黑子呆呆地立在院子里,眼前一片漆黑,冒出一粒粒金星。他出了门,渐渐消失在一片夜幕里。
清早,婆娘打着喷嚏上厕所,忽然觉得后脑勺子被什么撞击了一下,用手一摸,是血!惊恐之极,便倒下去,不省人事。粉帘被噩梦惊醒,一睁眼,看见一把镢头迎面落下来,便昏死过去。黑子在晨雾中溜出了村子,在赶回南山老家的公共汽车上被公安逮捕。黑子被枪毙时,说他原来并不是孤儿,年迈的父亲为他收的尸。他是早年在老家非故意犯了人命案,是个隐姓埋名的通缉犯。
那天,赵老五从煤窑上还没有回家,躲过了一劫。埋葬了婆娘和女子,日后到外村找了一个寡妇过活。收时种时,他便赶回来经管田地,也不去看看荒废的老屋和母女的坟地。他见人不搭话,成了哑吧。
宁家四兄弟,一个娘肠子上下来的,长相各不相似,也各有各的命运。
宁大书生气十足,性情孤僻,没事喜欢看看三侠五义之类老书,果园却作务的比人强。尤其早年跟人学了一手种西瓜的好把式,生产队对他很器重。西瓜地专挑半坡地,向阳,光照充足,只上羊粪和老油坊的油渣。从瓜籽入土到最后提蔓,他黑明昼夜就守在瓜庵子里,整天佝偻着腰伺弄瓜苗。瓜熟蒂落,来人吃瓜不用刀,轻轻一拳头,瓜裂为八瓣,血红的瓤子又脆又甜,来不及吐瓜籽,就下肚了。
宁大去世后,村上人再也没吃过那么好的西瓜。宁大的儿子在分田到户后,开了旧有的一间油坊。榨油用的是古法,菜籽用大锅猛火蒸了,冷却成磨盘大的油饼,夹在巨大的木箧中,用吊在空中的大铁锤将木楔子一点一点楔入,压榨出的黄亮亮的菜油就一滴滴流出来。二里路外,都能闻见香气。
日后有人购置了机器榨油,一边灌入菜籽,一边就用桶子像自来水一样接油了。宁大儿子的老油坊让挤兑垮了,手工压搾的菜油香是香,但人力成本高,价钱也贵。到老来成了贫困户,整天穿着黑棉袄,腰里扎一根草绳,蹲在老油坊门口望天兴叹。
宁二可能在娘胎里就受了症,长得歪瓜裂枣一个,人又日鬼捣棒槌,活得没脸没皮,打了一辈子的光棍。老人不在了,弟兄们分家过日子,他一直蜷曲在一孔低矮的小土窑里。出门就是找吃食,进门就是睡赖觉,人说他是个睡死鬼脱生的。今日有酒今日醉,不管明日喝凉水。人在外游逛,不怕把窑里的板凳腿饿死了。
从合作社到分田到户,宁二一直是历任生产队干部的跟班,踢都踢不利,就像屎巴牛爬在粪堆上,扣住了行哩。谁在任上,他狠不得把谁叫爷,处处维护队长的威信。让他护庄稼,看客下菜,要是碰到干部的猪羊权当没看见,要是遇到平头百姓的猪羊进了庄稼地,他就用鞭杆打断猪羊的腿。谁下了台,他就顺势踢响尻子。为啥?不是向队长借粮,就是借款,粮吃完了,钱花光了,说是再借,从来就没还过。
宁二以老五保户为荣,被并入鳏寡孤独军烈属之列,从来没有脸红过。他的二亩地种啥不长啥,干脆撂荒了。出外打工,谁都看不上他,简直就是个饭桶。给他捉了猪崽羊羔,他杀的吃了,分的树苗晒干当柴禾烧了。他虽然穷怂一个,却乐呵呵地给人说,穷富贵戝都是一世,生不带来,死不带走。
人说,一团破棉絮,塞老鼠窟窿也许用得上。宁二受人尊重的本事,是但凡遇到有人横死的事,就不得不寻宁二。煤窑上被塌死的,路上被车撞死的,就连夭折的孩子,也是请宁二整理尸骨,妆敛入棺。他说自己从来不信神不怕鬼,遇到打鬼除殃驱魔一类事,他是首当其冲,受人款待。
宁二活到七十出头,睡死在了他的破窑里。路过的人闻见异味,才知道他死了。有人说,就势在烂窑口扎堵墙,当坟算了。有人还念及他生前的好处和可怜,凑钱给置买了一副薄棺材,埋在他名下的田地里了。
清明上坟时,路过的人念及他身后没有儿女香火,也给他坟头上挂几绺长牵纸条,免得他在地狱里仍然孤独无依。
宁家老三,是个杀猪匠,谁家要杀猪,必定请宁老三上门,好烟好酒伺候。
搬一口大瓷瓮,斜置于土坎上,盛了滚烫的煎水。将猪从圈里揪住耳朵拉出来,猪知道自己死期到了,死命地嚎叫挣扎。宁三在强壮小伙子协助下,口噙一把明闪闪的刀子,单腿跪在猪脖子上,从口中取下刀子,直插入猪的心口,引出一股鲜红的血,冒着泡儿流入脸盆。等猪没有了呼吸,身子一点儿也不动弹了,方才罢手。
这便揪住猪的后腿,用滚烫的煎水给猪洗澡,其实是脱毛。直到白白净净了,便吆喝着,在猪的后蹄子上扎了小口,穿过麻绳,把死猪颠倒着悬挂在事先绑好的木架子上。用备好的空心竹筒,在猪身上扎一小口,鼓起腮帮子向里吹气。直至吹得浑圆,才下手开肠破肚。
跟上皇上当丸娘子,跟上杀猪的翻肠子。宁三到四十岁也没娶上婆娘,光棍一条,谁来跟着他翻肠子?只好自个儿翻,指拨手下细心人翻。猪肉大卸八块后,猪头上坑坑凹凹的地方,是用泥烫红了的铁棍除毛的,宁二不会马虎任何一个细节,让人说坏了手艺。
宁三杀猪,从来不向主家要一分钱报酬,毕了只落个猪心,带回去炒了吃,很香。
除了杀人,宁三能杀猪,就能杀狗钉羊杀牛杀马杀驴杀骡子,杀鸡则不用牛刀。猎羊一刀菜,生来就是让吃肉的,毫不吝惜。杀狗通常杀的是野狗,不用动刀子,用绳子吊起来,灌上几碗凉水就毕了。牛马骡驴一类家畜,是庄稼人的朋友,除非老弱病残了,就该挨刀子了。
宁三提着明晃晃的长刀,跪在四蹄被捆绑的老牲口面前,望着牲口最后一滴眼泪,嘴里念叨着:不怪我,不怪你,怪老天爷要我杀了你。然后瞄准牲口脖子通往心口的方向,猛地直捅进去,再用力一抵,麻利地拔出利刃,转身离去。有时会飞溅了一脸的血,用手胡乱抹一把,迅速逃离作案现场。剥皮剔肉剁骨头的活路,则让徒弟处置。
年轻时,宁三也称得上俊男一个,光眉花眼,人利洒,在煤窑上是一把好手。只是喜好吃喝嫖赌,一醉酒,把钱都送给火车站旁边的窑姐儿了。毕了娶回一窑姐当婆娘,养活不起,人家跑了,谁肯跟一个穷光蛋过活。
困难时期,宁三用几个白蒸馍引来了河南母女俩讨饭的,没有过活多长时间,人家也出门走了。为啥?跟上他照样饿肚子。那河南女人找过生产队长诉苦,说宁三弄来几斤白面,他自己捞捞调调吃吃,给俺和闺女只喝点儿汤。
动乱年月,宁三根正苗红,当了贫农协会的头儿,也张狂了一阵子。可惜不识字,让人当枪使,差点送了命。
分田到户后,宁三已经半百过了,有人给穿说了一对安徽母子 ,在废弃了的知识青年窑院里成了家。从此,宁三除了杀猪手艺,基本上不下地干活,全凭母子俩经营庄稼,租用了一面坡地种植花椒。宁二算是到了晚年,过了几年安稳日子,死后也可以瞑目了。
至于宁家老四,聪明伶俐,自幼给人顶了门户,老人不在了以后,多少年没见回过老家。村里人说,那宁四怕早把老家忘了。
大锁与二锁年龄只差一岁,二锁上世来不久,母亲不知为啥就出走了,一直没回来,两个光葫芦便跟着爷爷父亲生活。自小吃不饱,你争我夺,就尿不到一个壶里,从小打到大,谁也不让谁,天生的一对冤家。
大麦比小麦先熟,爷爷和父亲先给大锁把媳妇娶回家,二锁也订了婚。乡俗说,一年里一个门忌讳进两个媳妇,二锁的媳妇要等到来年一到,才能进门。老话说,好事成双,祸不单行。但为啥又有在一个门里一年不进两个新媳妇的讲究,没人说得明白。
爷爷当过民国时期的保长,解放后驰不开了,经常躲在人背后,翘着山羊胡子抽闷烟,遇事屁也不放一个。父亲是出身地富反坏右家庭的可教好子女,也是说不起话,显得窝窝囊囊,却连续生了两把锁子,在人前理直气壮得多了。大锁二锁争胜好强,因出身受人欺负的日子过去了,越发张扬,要把家道多年的屈辱洗刷干净,重新活人。
土地承包后,粮食够吃了,却缺钱花,要挣钱就得下煤窑。大锁二锁互不服气,双双下煤窑挣钱,一月能拿到二三百元,订婚娶媳妇的彩礼酒席花销,几年就挣到手了。爷爷和父亲自然也扬眉吐气,这光景好像到了冰消雪化的季节,一河水哗啦啦地开了。
只见贼娃子喝酒吃肉,没见贼娃子被打得满地找牙。瓦罐不离井口破。还没有洋铁桶时,乡人从井里打水用的是木桶,再之前用的是瓦罐打水的。瓦罐说不定哪一天踫了井沿儿,也就碎了。这一天,大锁在煤窑底下遇上塌方,就没有再活着见到天日。
身怀六甲的大锁媳妇,哭得死去活来。腹中的孩子,被叫做墓生子,等待她的是孤儿寡母的恓惶日子。她是个性情和气的女子,平日里,遇到弟兄俩相互逞能堵气,她总是偏向小叔子说话,惹得自己男人不高兴。二锁也羡慕大锁,娶了这么能干又善解人意的好嫂子,自己未过门的媳妇能像嫂子这么好就烧高香了。
爷爷和父亲犯了愁,这大锁一走,媳妇肯定得另嫁人,可她肚子里怀的是咱家的种,怎么能当成拖的油瓶离家给旁人呢?乡俗有姊妹易嫁一说,人生无常,姐妹们如果姐姐出嫁期间遭遇不测,妹妹可以接续前缘,促成婚事。肥水不流外人田,肉烂在锅里。这么一来,也顺势有了兄弟易娶的风俗。
想到这一着,在爷爷父亲嫂子和二锁参加的家庭会上,不出意外地达成了共识,二锁娶了嫂子,退了未过门的婚事,彩礼也没理向人家要回了。
嫂子,不,是媳妇,生下一子,把小叔子叫爸。二锁没有再下煤窑,但怕掉入大锁曾经的陷阱,买了一台五轮农用车,开始往富平一带贩煤。他驾车,媳妇押车,一起装卸,风天雪地,满脸乌黑,苦中作乐地过日子。
爷爷去世后,父亲一人料理庄稼,留下口粮,还能卖余粮赚几个钱。二锁夫妇贩煤攒钱,不几年盖了阔气的新院落,像爷爷当保长那阵子的四合院,成了富人。继而成立运煤公司,成了大老板。
村上人老几辈,很少有出门给人打工的,那是因为没有田地,是穷人干的营生,是被人瞧不起的。如今土地养不了人,庄稼人也纷纷进城,哪怕给人当保姆,护理病人,挖屎淘尿,只要能挣钱,也不丢人了。村上干部无利可图,也不抓计划生育了,不催款纳粮了,谁也不愿意当村长。自从有了退耕还林和扶贫政策,村长的权柄值钱了,又趋之若鹜,甚至花钱买选票,也要竞选村长。
二锁不是闷怂一个,觉察到时机成熟了,一边经营他的运煤公司,一边打回老家,要过一把当村长的瘾。他把改装牌子的宝马车停在门口,召唤自家哥们兄弟和杂姓人丁,摆开流水酒席,策划施政纲领。村上有几个自然村,共上千口人,一百年来基本没有变。另一家族的人说,胡汉山又回来了!可不,民国时代二锁的爷爷就是保长,倒腾了几十年,保长的孙子又要掌权了。
选举时,因自然村居住分散,到场参加选举的村民寥寥无几,只好请外出打工的村民找人代理,又下派人员带着票箱挨家挨户去划勾,或代理划勾。有人看出其中破绽,气愤不过,用脚踏了票箱,被当作破坏选举,予以拘留。后来干脆私自做了划过勾的票箱,在从自然村回来的路途,将村民投了票的的纸箱扔到了枯井里。二锁用钱开路,已经疏通了镇上监管选举的关系,对举报违反村民选举法的掉包把戏,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宣布二锁成功当选村长。
大权在握,二锁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,老大说了算,根本不把村委会其他成员放在眼里,一意孤行。村道旁边绿化,有美丽乡村专款,得让亲戚沾光,高价收购树苗子。先修自家门前的水泥路,武装到了牙齿。修路有专款,让明白人承揽,有回扣,或让承揽人写了几万元收条,现金还在自己腰包里。有残疾人扶助款,自家人一夜之间都当成了瓜子或缺胳膊少腿的,名誉上不好听,只要领到钱就行。有权不用,过期作废。媳妇怕出事,一再劝说,他把媳妇的话当成耳边风。
人张没好事,狗张一泡屎。如此胡来,村民一下子看清了二锁的面目,他是把村长的权利当贩煤的生意做了。没有得到好处的穷人,不怕二锁的威胁,已经穷得丁当响了,就是把举报人逮到号子里,也给管饭吃。上边来人查了,遇上了真正为民做主的硬茬,把二锁逮到监狱里了,以贪污罪治了三年刑,没收了非法所得。
媳妇是好媳妇,带了吃的穿的,搭乘长途班车,定期去服刑的地方去探视,给了二锁以安慰。替他埋葬了久病不愈的父亲,把儿子供养到高中毕业。儿子长大了,知道自己是墓生子,同学说他是把他爸克死的,心里吃了亏,也不好学,考了驾照给人开出租车。
从监狱里出来,媳妇还是那么贤慧地待二锁,儿子却冷眼看他。也许毕竟不是亲生的,二锁也就认了。服刑期间,得了风湿病,走起路来摇摇晃晃,也就只好给媳妇搭个帮手,在自个的果园里忙活。
村口围了一堆留守的老汉老婆和娃,在看什么热闹。一阵鞭炮齐鸣,一辆红色超大型货车开了过来,比一节火车皮还长,比前四后八车轱辘的货车还多几排子车轱辘。突然一声,车喇叭响了,比过去村口牛马骡驴的叫声大多了,也与二锁当初发家时开的五轮农用车阔气多了,二者简直不可同日而语。
谁家小伙子这么能行?从驾驶室跳下来的正是二锁的儿子。有伙伴说,是贷款开回来的,交一万元,就能开回来价值三十五万的超大型货车。有了这车,听说一天能挣八百,二锁的小子,硬气,有能耐。
媳妇高兴了,二锁却没高兴起来,他操心儿子啥时候才能还清贷款嫌到钱呢?
也好,总是比争着当那个村长好。那村长真不是人干的。二锁说。
陇海铁路咸铜支线,是抗日战争年代修筑的,在黄堡镇设了车站。为防止下行的火车刹不住闸,在旁边修了一条坡度很陡的铁轨,火车像骡马一样惊了的时候,陡坡可以让它停止前行。两边的土崖下是河南逃难者挖的窑洞,低矮得可怜。一度成了窑子,也就是嫖娼卖淫的场所。凤儿的父亲,无缘无故让国民党镇长杀了,母亲改嫁,她只好流落到了这里当了窑姐儿。
凤儿人长得漂亮,且是个烈倔女子,一次接客时结交了地方军的团长,就给团长做了小妾。她借用团长的枪,在酒席上毙了镇长,报了杀父之仇,在方圆传为美谈。解放铜官时,团长战死在军台岭,她流离失所,遇上下煤窑的春生,成了春生的婆娘,落脚到了这偏僻的村子。
凤儿怕与邻家惹事生非,和春生在远离村庄的背凹里打了一孔土窑,开垦了周围十几亩荒坡,放了一群羊,日子安稳下来。
春生彪形大汉,与风貌场上过来的凤儿男欢女爱,劳苦之余,夜夜都有老牛一样的大喘气和快活的尖叫声,在背凹里回荡。反正村人也听不见,不丢人。问题是凤儿有过窑姐儿的痛苦经历,下身见红的时间,老鸨也逼她接客,怀了孕得打掉,三番五次,凤儿失去了做母亲的条件。这一点,春生并不嫌弃,抱了一个亲戚家的男娃,夫妻俩视如己出,好吃好喝拉扯成人。临到给娃娶媳妇的当儿,没良心的养子却跑回生父生母那里去了。原来,辛辛苦苦养的是一只白眼狼。人没尾巴,比狼都难认。
入了合作社,二人参加集体劳动,凭工分分粮,门前自留地的果木也能偷偷换点钱使唤。春生给生产队放羊,在沟对岸的山坡上,到了晌午饭时,凤儿就站在自家门口,大声喊叫,春生!回家吃饭啰!春生回应着,噢,就回来咧!隔沟招一招手,心里舒坦着哩。
有时凤儿顶替春生放羊,在合适时节,捋着羊毛,合成毛线编织毛衣。凤儿和春生里外都穿着一身毛衣,与羊群混在一起,远远地分辨不出人和羊。也常是在搪瓷缸子里挤了羊奶,捡了柴草点燃,煮熟了喝,那个香味,顺风飘散。
到了六十年代清理阶级队伍,凤儿和春生的好日子过到头了。春生的罪名是隐瞒生产队的羊数,借机贩卖,从中贪污钱财。凤儿不光彩的风流事,也揭发出来了,说她是烂鞋。双双被挂牌子批斗,还拉到镇上去游街。春生脸皮薄,觉得往后没脸见人了,就在游街回来的当天夜里,在家门口的一棵柏树上吊死了。经过事的凤儿胆正,在人前没掉一滴泪,把男人的长舌头拢入嘴里,用手替男人合上眼皮,伐了门前春生由十年前栽的一棵桐树做棺,草草地入土了。
春生的坟就在沟畔的坡地里,凤儿站在门前一眼就能望见。你走了,丢下凤儿难活呀!她开始捡起年轻时的作派,长旱烟袋抽烟,端着大碗喝酒,走路风风火火,下田干活不比男人差。她一肚子的冤枉,向谁诉说,向自己养的一条大黄狗说。谁害死了自己的男人,不比杀了父亲的镇长那么有名有姓,到哪里去报仇雪恨?
罢了,自己总得活下去,守住春生和她辛辛苦苦经营的这个家,这片土地和田园,把坏事都忘了吧!说是不再领养旁人孩子了,不是耐不住寂寞清冷,又抱回一个亲戚家的女娃娃,起名桃儿,精心照料长大。
家里没个男人,孤儿寡母的常受人欺负,越是到上了年纪,越来越倍感苍凉。经人介绍,凤儿迎来了一个丧失妻子的老煤矿工人,有养老金可以维持生活,就这么搭伴度过余生。
桃儿已经出脱得美人一样,上完高中就回家了,做农活和家务也是一把好手。凤儿寻思着招一个上门女婿,成婚生子,姓春生的姓氏,续这门香火,这辈子也好给春生一个交代。谁知老矿工心里起了窍,回陕北老家探亲时带来了一个侄子,论貌相歪瓜一个,说要给桃儿当上门女婿。
亲上加亲,不是不可以,问题是桃儿眼头高,压根就看不上这个后生。凤儿想,只要后生老实厚道,也有商量的余地,但她桃儿着想的更多,强扭的瓜不甜,这事看来办不成。更要命的是,老矿工吃着锅里看着碗里,坚持侄子与养女生了后代,要姓他老矿工家的姓氏。得寸进尺,这还了得?凤儿气极了,将老矿工和他侄子撵出了门。
老矿工恼羞成怒,灰溜溜地走了,侄子的事没成,连自己的晚年姻缘也一风吹了。
早先,凤儿让狼心狗肺的养子伤透了心,好不容易把养女桃儿拉扯大,上门女婿的事,三番五次说不拢,又让她雪上加霜。罢罢罢,也顾不上死鬼春生的香火了,一个孤老婆子非要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做啥,就让桃儿找个称心如意的对象,嫁出门得了。
人说嫁出门的女,泼出去的水,桃儿却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女子,嫁给了邻村一个师范毕业的小学教师,三天两头不离娘家。生了一儿一女,少不了接娘过去伺候月子,三年五载,娘等于常住在女儿家。女婿一表人材,文质彬彬,不叫妈不开口,亲儿子似的。
害怕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罚款,桃儿第三胎生了个女子,当外婆的凤儿便偷偷把孩子抱回家抚养。有人遇见了,问是谁家的孩子,凤儿就说,是我从路边捡回来的。年过半百的凤儿,又像多年前抚养桃儿一样,带着外孙女在世外桃源的背凹里悄悄地生活着。婆孙俩相依为命,一个春天过去了,又一个春天来到了。
多年过去,凤儿闻讯曾经和她生活过几年的老矿工,孤苦伶仃,得了绝症等死。一日夫妻百日恩,尽管半路上各奔东西了,凤儿还是不念他的不好,只念他的好,忘记了坏事,记住了好事,带着外孙女,到城里伺候老矿工。这让老矿工又羞愧又感激,度过了痛苦而又温暖的弥留时光。
老矿工的墓地也就在凤儿的自留地里,左边埋的是春生,右边是老矿工,中间给自个儿留下了一片空隙。
解放是共和国的同龄人,上世来的那一天,正赶上同官县解放,当镇长的父亲给娃起了这么个好名字。
解放的父亲曾在县高小教书,加入了地下党组织,国民党统治时期,组织安排他出任镇长。所谓红白两道,给国民党进攻延安的军队催过粮纳过款,也给共产党有队伍提供过枪支弹药。解放后,也顺势继续当镇长。
因为家庭出身地主,又纳过妾,解放就是小老婆生的,社会的变化让他一步步成了所谓坏人。父亲重拾教书的行当,后来又成了右派,丢了公家的饭碗,回家种地。到老了没力气了,一直给生产队当饲养员,没等到分田到户的日子,就病死了。
解放和母亲成了孤儿寡母,在村人斜视的目光下,小心翼翼地过日子。解放身体强壮,脑瓜子灵光,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城中学。时值动乱年月,解放自然成了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,戴不上红袖章,被排斥在轰轰烈烈的社会生活之外,从心底里痛恨自己为什么生在这么个家庭里。父亲既然是地下党,又为什么在国民党政府里当镇长?父亲埋到土里了,不能告诉儿子,母亲也讲不清楚,怎么可以当小老婆?过去嫌贫爱富,如今曾经富裕的人有罪,只能说世事不一样了。
有点文武双全的特长,解放在同学中的威信不小,尽管是黑五类子弟,没有戴红袖章,还是被吸收到了大串连的小分队,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,步行到了革命圣地延安。这让解放真正体会到了解放的滋味,可以和别人一样,站在宝塔山下延水河边照相留念了。
然后,无论出身好与不好,统一成了下乡知识青年或回乡知识青年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。解放回到家,挣工分吃粮,不比旁人差。村上办起了小煤窑,下井挖煤,一个昼夜可以拿到两块钱,在庄稼地里干活一天十分工,价值三毛钱。
解放自然是小煤窑上的一把好手,从井下拉煤车的脚家娃,干到当班的地下经营,也就是工程师,和母亲过上了白馍细面的富裕生活。母亲说,过去当地主,也是起早贪黑,吃得了苦才能置下田地,盖起大房,娶得妻妾,是靠勤劳致富的。还有节俭,地主也都不是一身绫罗绸缎,长袍马褂,解放他爸始终就是一身自家婆娘织的粗布,而且是白的。为啥?舍不得颜料染么。不管到了啥社会,娃娃勤,爱死人,娃娃懒,狼叼去没人管。
眼看着同村年轻人都当兵当工人上大学了,解放连想都不敢想。地主的儿子,国民党镇长的子女,被戴上了金箍咒,所谓的政审过不了关,解放成了打入另册的扫帚星。他只好放弃了非分之想,死心踏地在煤窑上干苦力,结婚生子,反正手头有钱,不必看别人的眉高眼低,照样活人。
就这样,一直干到煤窑倒闭,解放又回到了庄稼地里。也许是解放命好,不能什么倒霉事都摊在自己头上,多年间煤窑上的矿难死了伤了不少汉子,他却毫发未损,也算是人中奇人。适逢实行承包责任制,地里的活儿更难不倒他,同样的土地,若论庄稼长势,粮食打多少,解放往往是拔头筹的。
种粮食不值钱了,解放脑瓜灵活,跟着果农种起了水蜜桃。从栽树到剪枝,从疏花到疏果,浇水施肥除虫,他很快成了行家里手。除了自己的地,又租用了外出打工族顾不上种的地,作务了几十亩桃园。一年到头,果园的收入有十万八万,让外出打工族眼馋。闲暇之余,他捡起多年撂下的书本,不仅琢磨果树栽培技艺,还写了一本顺口溜的旧体诗,结集为《桃园诗选》,自费印刷,自娱自乐。
一儿一女也已长大成家,有了孙子外孙,解放该到含饴弄孙的晚年了。不料,祸从天降。儿子在基建公司供职,带队在非洲搞工程,一天快收工时,不慎从脚手架上踩空,不治身亡。
这简直是晴天霹雳!不是解放心硬,人死不能复活,他在人前装得坦然,背后偷偷哭泣。婆娘抱着孙子,泪流满面,怎么给孙子说呢?媳妇不可能不另嫁人,爷爷奶奶舍不得孙子,但母亲作为第一监护人,要带孙子出门,谁也拦不住。上百万的赔偿,怎么抵得上一条年轻的生命呢?
解放和婆娘无心也无力经营桃园了,转让给了别人照管。女儿女婿把老俩口接到了城里,好吃好喝,住了一月四十,解放说是像坐监狱,出门谁也不认识,连个说话人都没有,决意带婆娘回老家。金窝银窝,不如自家的狗窝。
在田野的清风中,在日出日落的时光中,解放终于活明白了,从老年丧子的悲痛中醒悟过来,又精神焕发地出现在村人面前。
村子建成度假村,从事文化旅游业,盖了小吃一条街,农耕博物馆,桃园采摘的生意很红火,还设了跑马场。解放背着手,这儿看看,那儿走走,突然动了心思,上跑马场报名,当了一名喂马的马夫。
解放骑着一匹白马,从乡间大路上飞驰而过,身后是一股尘土。他想,早年当镇长的父亲,恐怕也是这般神气,当儿子的尽管受了大半辈子的苦,黄土已经擁到脖子了,也要刚巴硬正地活下去。
自从让马咬了一回胳膊,老板劝解放离职,年纪不饶人,得服老。他还是不依,守着马厩不肯离开。
戏娃是他的绰号,人长得排场,是当演员的料,十来岁被招到县剧团,因尿床被辞退回家,再也与戏无缘。
但骨子里有戏,一口金牙的缝隙间哼出的调调,有秦腔,有眉户,有碗碗腔,在生产队的田间地头,为庄稼人带来了不少乐子。大队开社员大会,戏娃照例要吼一折子样板戏,唱得慷慨激昂,或如泣如诉。
戏娃借人家的灵堂,哭自个儿的恓惶。父亲当过国民党政府的甲长,解放后是封建会道门的坛主,病死在监狱里。母亲哭瞎了眼睛,孤儿寡母地把戏娃拉扯大。总是说进了县剧团,就不愁没媳妇,都是成千上万人中的人精,人尖尖,成双成对,是自然而然的事。书房戏房,瞎娃的地方,男欢女爱,风流事扎堆的地方。戏娃个闷怂,怎么喜欢尿床印地图,人家嫌弃他的尿骚气,也没对上个象,就灰溜溜被打回老家了。
瞎子老娘下世后,戏娃光棍一个,方圆没人把女子嫁给他,说他是戏子出身,油腔滑调的,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。
有一天,院子里进来一对母女,女子长得出奇地漂亮,怎么是讨饭的呢?说是安徽遭了灾,没法活下去,想到这里给女子找个人家嫁了,能把老娘养老送终就成。戏娃摸摸自己脑门,这莫不是做梦吧?
老天爷给送媳妇来了,而且是一个仙女。有土窑两孔,厨房里有柴,面缸里有面,油壶里有油,问想吃啥?女子说,想吃油饼。好,那就吃油饼。这便让母女俩动手,烙了油饼子,三人吃了个美。
当晚,戏娃便与名叫巧儿的女子同房,平生头一回尝到了女人的滋味。每天夜里能搂着这女子睡觉,世上还有啥苦吃不得,有啥罪受不得?
戏娃安顿母女俩住下,收拾院落,拆洗被褥,自己背着馍布袋下煤窑去了。村人说,戏娃捡了个讨饭的花媳妇,交了桃花运,知道过光景了,好!煤窑底下的巷道又窄又长,拉脚的头顶一个鸡娃子灯,每人一班发放四两菜子油,用来照明拉车。戏娃把油灯压得眯眯的,每班能省二两菜油,带回家给媳妇和丈母娘烙油饼吃,讨得喜欢。
人说过去的财东家,天天过的是油掺面的日子。戏娃攒了几斤菜油,这一天,让媳妇巧儿不要用水和面了,就用油和面,尝一尝地主老财油掺面的味道。吃起来香是香,却把戏娃吃腻了,又全吐了出来,惹得巧儿差点笑死。
巧儿生下一子,欢天喜地地过了百天,丈母娘想念老家,戏娃给足了盘缠,打发老人回安徽老家了。生产队分了柿子,自己吃不完,会过日子的巧儿就挑了担子,到城边的劳改场去换钱。一来二去,长相出众的巧儿,被一个刑满就业的浪荡男人迷上了。
母狗不翘尾巴,公狗也没辙。巧儿也不回避,拿了这野汉一块蝴蝶牌手表,就让人家诱到青纱帐里野合了。从此,巧儿注重打扮,除了应付钻煤窑的戏娃之外,把娃丢给邻家照看,三天两头跑到外边去会野汉。
一天夜里,已经三岁的儿子半夜醒来,不见了妈,就哇哇大哭。邻家被吵醒了,过来一看,家里像是被贼偷了。戏娃闻讯升井,回到家不见了巧儿,缝纫机头也被卸跑了,衣柜被翻得乱七八糟。戏娃一下子呆在那里,村里有传言说媳妇外头偷汉,他还不信,巧儿那么心疼自己,又有一个亲生儿子拴着,怎么可能?
邻家说,还不赶快找生产队长,动员全村人去追?戏娃这才灵醒过来,撒腿就跑到队长家,把门砸得震天响。队长起身,在喇叭上一喊叫,全村人都起来了,兵分四路,堵截追赶巧儿和野汉。
那天晚上的月光很明,像水洗过的一样,对岸沟里的小路也清晰可见。村里几十号人顺路赶到汽车站,也没见人影。戏娃完全失望了,这个喂不熟的没良心的东西!
从此,戏娃带着儿子,一双筷子两个光棍,没有女人的家哪还是家?
之后人们才知晓,那天夜里,巧儿和野汉避开大路,走的是门前沟里的羊肠小道,在一处破窑洞里躲藏到天亮,翻过山峁到了邻县地界,搭长途汽车远走高飞了。
过了两年,戏娃意外地收到寄自安徽农村的一封信,是巧儿托人写的。信上说,她吃了迷惑药,跟人跑了,日夜想儿子,也该上学了吧!那个社会渣子,半路上又把她扔了,没脸回来,只得回到老家,寄人篱下。
戏娃动了心思,想把巧儿接回来,破镜重圆,好好过光景。这便准备了盘缠,按照信封上的地址,千里去寻妻。谁知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戏娃一进丈母娘的村子,就让几个壮汉给控制起来了。原来,巧儿有一个杀猪匠的本夫,还生有一女儿,穷得过不下去,还要挨打受气,就偷偷和老娘出门讨饭,辗转到了同官,安顿下来。巧儿鬼迷心窍,跟着社会渣子混了一阵子,命运却把她打回老家。
被关在异乡屋里的戏娃,反倒被杀猪匠说成是贩卖妇女的贼人。是的,有结婚证书,但属于重婚,也是有罪的。那就私了吧,让戏娃托人寄来三千元钱,把巧儿领走。老家村人得知戏娃的遭遇,凑够了钱,戏娃领着巧儿回来了。
也就在这时候,那个社会渣子,浪荡野汉子,因拐骗多名妇女,甚至有人命案在身,街上贴出公告,吃了枪子。
分田到户多年,戏娃也老了,一声“十八年老了王宝钏”,吼得声嘶力竭。儿子外出打工,娶妻生子,巧儿跟着到城里看孩子,花销不够,就在街上捡垃圾卖钱。儿子也还孝顺,每星期给患脑溢血的戏娃捎回一袋子馍。
戏娃也无力生火做饭,有馍吃就饿不死。自己的罪得自己受,自己给自己演了一辈子的戏,也该收场了。
芳儿嫁给对岸沟畔上的来利,是她同学说的媒,一见钟情,来利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很花,透着机灵,又是个下苦人,成就了一对好姻缘。
芳儿争胜好强,和来利一个心思,把父母养老送终,轮到把儿女养大成人了。头胎生的一个女娃,叫芹儿,白白胖胖,性情腼腆。二胎又生一个女娃,问题就来了,没男娃的日子不好过了。怀上三胎,生了个大胖小子叫明儿,拨开乌云见晴天了。为逃避计划生育政策的惩罚,芳儿把小女豆儿给了丁家抚养。但还是没有躲过去,公家来人把家里的手扶拖拉机开走了,来利上前拦挡,还被撞伤了腿。来利只好买了一头瘦驴,拉着架子车到城里贩卖蔬菜水果。
芳儿听说丁家待小女豆儿不好,一天和来利去探望,见豆儿哭鼻流涕的,认为娃一定受欺负了。其实未必,人家生了一男娃,领了独生子女证,抱来一个女娃当亲生女儿,一儿一女活神仙,心疼都心疼不过来,怎么舍得虐待娃呢?芳儿执拗,来利也倔,硬是要带豆儿回去,就是吃糠咽菜,也要自己把亲生的女娃养大。豆儿在丁家好吃好喝,舍不得离开,芳儿和来利一个在前头拉扯,一个在娃屁股上踢,终了把娃带回家了。
大女儿芹儿是宝贝蛋,儿子明儿是掌上明珠,唯独豆儿是多余的。三个娃养活不过,又把豆儿托付给娘家嫂子,话来话去的,又由老大老妈照管。豆儿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娃,不受人待见,从这家送到那家,谁都可怜娃,但也经管不周,自小心里受了症。
在村上,芳儿为了与邻家地界上的一棵碗口粗的树,也闹得不可开交。受老亲戚的欺负,把坟头埋在家门口边上的地里。村长冒领了他家承包荒地的退耕还林款,告到镇上区上,也没打赢官司。
眼看三个娃都大了,要吃要喝要上学,哪里来的钱供养。芳儿整天骂来利没本事,挣不来大钱,日子过得穷,让人看不起,愁得晚上睡不着觉。思来想去,得下决心进城打工,把娃们养活大,供给上大学,不枉活人。
来利眼看给自己丢下三个正上学的孩子,愁得没法说,拦挡不住决心进城打工的芳儿,独自抱着脑袋发瓷。三个娃哭成一团,离不了妈呀!
芳儿手里拎着几只挣扎着的鸡进城,算是见面礼,突然出现在哥哥的办公室里。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,说穷日子过不下去了,得投靠哥哥,在城里找个活干,挣几个钱养家糊口。哥哥无奈,领芳儿回到家里,嫂子也理解小妹的难处,一家人,能帮尽量帮。住处无法养鸡,只好杀了吃。鸡是芳儿从鸡娃子养大的,吃不下一口鸡肉。
嫂子让芳儿帮工作室学打字,咋都学不会。早先进城学过裁缝,回到农村没市场,手艺慢慢丢光了。学打字,比在田里抡镢头还费劲,电脑不听使唤,她就强行关机再开机,结果丢了资料。哥哥说了她,她还委屈地哭了。晚上失眠,是想三个娃在老家咋办哩!半夜上厕所也不拉灯,顺墙摸索,却把墙上的镜框撞碎了,惊醒了哥嫂,连声说对不起。
芳儿不是吃轻省饭的料,只好给楼下一个饭铺子打工。天寒地冻,从早到晚洗碗刷盘子,手冻裂了血口子,干了两个月不开工钱。芳儿为证明自己在城里能挣钱,每月开口给哥嫂借三百元寄回家,好安抚照看三个娃的男人的心。说好一月三百元工钱,黑心小老板只给了一半工钱,就把芳儿打发了。
好在认识一个工友,在隔壁酒店跳槽后,去了一家台湾老板开的酒店当电工,介绍芳儿去当清洁工。拖地,擦玻璃,清理垃圾,要求把毛巾洗得白白净净的,跪在地上把每一角落擦干净,不得有一丝污垢,不然就罚款。芳儿不怕吃苦,被正式聘用了。拿到第一个月工钱,就还了哥嫂一百元,说是不连累哥嫂,搬出去找地方住。哥嫂没拦住,芳儿哭着硬出了门,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。
芳儿无力租房,就住在酒店的地下室里,水泥地上铺一张草席,蜷曲在那里过夜。她的活儿干得出色,受到老板奖励,有个清洁工姐妹眼红,故意在芳儿清扫干净的地方扔了垃圾,让监管人员罚芳儿的款。同是天涯沦落人,世上还有这么坏的人,芳儿忍了。这就是城市的丛林法则,竞争把人变成了鬼。
手头稍微宽展一些,芳儿把上中学的大女儿丢给来利,自己把小女和儿子带到了城里,租了一间拆迁区的房子住下来,在附近上学。不够花销,时常从酒店食堂里捡了剩余的馒头和肉菜,带给孩子们吃。有个工友揭发了她,监管人员找她谈话,说这是偷盗行为。她不认帐,怎么宁可把好好的饭菜扔掉,也不让穷人填饱肚子?监管人员说,你认错就继续干,不然就滚蛋!
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芳儿认了错。出了门,芳儿满脸泪水,在心里痛骂道,我认错,日你妈,我恨不得把你狗日的杀了!农民种粮食容易吗?真是伤天害理,啥世道?她只好备了锅灶,捡菜叶子做饭吃。一间转不开身子的斗室,支了床睡觉,捡来了破桌子让孩子学习,出门是一片废墟。
之后,芳儿找到了当钟点工的差事,城南城北挤公共汽车,一天跑四五家,一月能挣到两千块钱。她发疯似地奔波,竟然不知什么是劳累,心情好的时候,也哼起不成调的歌儿来。
不知不觉,芳儿在城里打工已经有十个年头了。他带孩子一起上门帮忙打扫卫生,让孩子知道挣钱的不容易,好好学习,考上大学,再也不像妈这样给人当奴仆。如此,孩子们知道父母的辛苦,也努力学习,芹儿考上了外语学院,豆儿读了理工学院,明儿也到上海读大学了。
按说,芳儿应该歇息下来了,但孩子们的学费和生活费谁来供给,还得拼命挣钱。芳儿听了哥哥的主意,回家收拾了住处,开始养羊。在买一家人的头羊时,怎么也拉不走,那傢伙立起身子往墙上撞,好像宁可自杀也不离开主人家。家是什么,畜生尚可如此,人何以堪?毕了,还是被捆绑了四蹄,死命地叫唤着,被拉走了。
退耕还林,不允许放养,羊群只能圈起来。芳儿和来利动手盖了羊圈,因为太窄卡,空气稀薄,下了一茬羊羔,全得了痤疮。加上羊价跌了,眼看着赔进去几千元,一咬牙,贱卖了拉倒。怎么办,还得进城打工。
这回,芳儿结交的工友介绍了看护病人的差事,每月工钱三千元,何乐不为。第一个雇主是植物人,老爷子的儿子是大学教授,女儿女婿是大老板,伺候老人却要雇人料理。一星期来探视一回,也算是尽孝心了。几个月后,植物人去世,芳儿又找到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太,得喂吃喂喝,擦屎擦尿。老太太有毛病,认为花了钱就应该当皇后一样,百般挑剔佣人,已经换了几个保姆了。芳儿为了挣钱,忍气吞声,干了几个月,实在忍受不了,偷偷逃跑了。
芳儿最终被招聘到一家企业的养老院,才算安稳下来。养老院缺人手,她把在老家种地的来利勾引来了,田地让给人白种,不撂荒就成,在这儿管吃管住,一月三千五,比在乡下好多了。来利每天三顿饭,伺候人的事只是耐得性子,受得了落怜,病人骂不还口,打不还手,不嫌屎臭尿臊,挣到钱就是真本事。有钱就是爷,没钱就是孙子,这个无处不拿钱说事的社会,你能怎么着?
来利在养老院干了二年多,吃得白白胖胖,西服领带,倒像个城里的老板了。芳儿受得了病人的呵斥,受不了护工之间的顷轧和管理者的辱骂,想要离开养老院回家种地,早先打死也不出来打工的来利,似乎尝到了城里生活的滋味,尽管是一个可怜的护工,怎么也不愿意离开养老院。
每天看着生老病死的轮番上演,想到自己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,进城打工近二十年,挣钱让儿女跳出农门成了城里人,成了家,买了房,自己落了一身病,该是回到当初出发的地方那孔窑洞里去了。芳儿有点不甘心,却也无可奈何,端着养老院护工的饭碗,哪天是个头呢?
绸儿在复读考大学的时候,患上了精神病。
运气不好,她的一个舍友家庭困难,是靠小偷小摸补贴生活费用的。一天,她发现自己仅有的 5块钱不见了,这是父母用十几天的工分才能换来的,是自己一个月的伙食费,急得她哇哇大哭。她跑去报告老师时,那个小偷舍友连忙把钱还回了原处。老师前来破案,小偷反咬一口,说绸儿是栽赃陷害。绸儿委屈不过,气出病来了。
考大学的梦破灭了,绸儿回到家,歇斯底里地又哭又闹,三天水米不进。母亲埋怨父亲,好好个女娃,嫁个人过日子,非让复习考大学,这下把娃给毁了。这便带了绸儿,急忙坐长途汽车赶到省城,来到大哥的办公室,寻医院治病。
绸儿已经完全疯了,不是平常那个懂事灵巧的女娃,破口大骂大哥和父母,稍微清醒一些,又后悔自己刚才的言行。她似乎变成了两个人,一个是好人,一个是魔鬼。送到精神病院,手脚被铐在病床上,一针下去,浑身痉挛,渐渐昏迷过去。清醒后,意识又和好人一样,但没有了一点气力。
大哥背着软瘫的她,父母带着行李跟在后边,在漆黑的雨夜里,涉过田间泥路,寻找住宿的地方。一星灯火处,出租房屋的房东收留了他们,在潮湿的麦草地铺上,绸儿香甜地睡了。大哥和父母买了点面粉,做了面条,填了辘辘饥肠。
第二天醒来,绸儿又犯病了,背到医院打了针又回来。连续七天,时好时坏,病情得不到控制。
院里住着一对父女,女子也是得了精神病,说是让人用绳子捆绑了送来的。老家在蒲城乡下,女子受了继母的气,不知怎么就变成狂躁型的疯女子。一旦犯病,就脱光了衣服满村子跑,又哭又笑,不然怎么会用绳子捆绑了呢?这几年,病情反反复复,一直往返于乡下和省城医院的路上。家里已经是砸锅卖铁,在为女子看病了,父亲愁苦得不得了,女子却没事儿似的,乐呵呵地哼着小曲。
母亲看到这种情形,同病相怜,哭着说,得了这种病怕是治不好了。一辈子是个疯子,嫁不出去,还不如让她死了,就不受罪了。邻家的疯老婆,实在可怜,活得人鬼不是。有个女疯子嫁了人,婆家送回娘家,没几年死了。绸儿就是这个命,没办法。
话虽这么说,病还得治。个把月后,病情渐渐好转,并不像之前想的那么严重,就回到了家里。大哥托在工厂当采购员的邻家每月捎了药回来,绸儿知道药有副作用,是抑制神经系统的,慢慢会把人吃成呆子,就偷偷把药扔了。
绸儿嫁给了外出打工的社儿,小伙子精明能干,却也耍奸溜滑,不好好过日子。绸儿再说也是半病子人,家务毛毛草草,生了一儿一女,娃们自小缺吃少穿,在贫寒在家境中顽强地长大了。娃们有时埋怨父母,社儿理直气壮地说,把你们没有饿死,拉扯大就不容易了。
儿子不爱念书,早早进城打工,在饭馆端盘子,不到 20 岁领回个同事女娃。绸儿高兴地说,我娃有媳妇了。在一起混搭了大半年,儿子不要人家女娃了,女娃纠缠了一阵也不再来往了。儿子挣了钱,就上游戏厅,玩到天亮回家,睡一天觉,到街上买的吃了,又去打游戏。钱花完了,就去打工,干喷砂工的活儿又脏又累,一天二百元,挣的差不多了,又回到了游戏厅。周而复始,这么混到了三十岁了
有一天,儿子昏倒在了游戏厅,到医院一检查,得了肺病,是长期受喷砂的化学有害体污染所致。
凭借年轻,上工时怕闷热,也不戴防护面罩。跟着包工头干活挣钱,也不懂签订劳保合同,得了职业病也不知去找谁。钱花光了,病情有所好转,但没气力再去打工,生活来源没有了。
这娃咋办呀?绸儿只是愁,没办法。社儿四处打工,吃了喝了,抽烟喝酒,几乎没有剩余。一次亲戚过事,父子俩坐在一起,儿子还懂礼节,挨个给长辈敬酒。旁人说了,你咋还给你爸敬酒?儿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,趁机说,我三十的人了还没媳妇,没脸给我爸敬酒。他爸脸挺得平平的,没有言语。旁人说,你早先把那个媳妇娶回家,如今娃都能打酱油了。儿子接着说,我没本事,但村上哪一个娃的媳妇不是他爸给娶回来的?众人无语。
绸儿好在有一个出息了的女儿。上学时中午回家吃饭,要上一道二里陡坡,来回都是小跑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女儿看清了前途,唯有好好读书才能跳出农门,终于考入省城大学。因家境困难,无力支持费用,享用了上海一个慈善老人的资助,加之奖学金,才完成了学业。又靠打工,曾因营养不良晕倒在地,坚持读完了研究生,在一家医院就业。随之嫁给一位在企业做软件的同学,生下一子。
做了外婆的绸儿,觉得大半辈子的罪受到头了,尽管丈夫和儿子的日子不如意,总算在女儿这里得到了精神上的补偿和安慰。女儿女婿有了房有了车,绸儿来给带孩子,虽辛苦但乐此不疲。
儿子的病未痊愈,也只好来姐姐这里有吃有住。给他找了一家做保安的差事,收入可观,但嫌弃上班不让带手机,忿忿地辞职了。绸儿求助大哥,说去一家文化公司学习,儿子也不情原,说自己没文化,不会写也不会说,不去。
绸儿一时再没了主意。
芸儿自小聪明伶俐,在姊妹们中父亲偏爱她,说这娃是吃汤水看戏的娃,带上有面子。唯一一次带姊妹到城里工作的大哥那儿,只有芸儿。嫌大哥说她在墙上乱画,还委屈地哭了。留下一张照片,还是之后成为电影大师的师傅给拍的,珍藏了许多年。
芸儿也跟着姊妹们上学了,交学费时,父亲给的钱却少了两块,芸儿说不去了,从此辍学在家,帮母亲做家务活。
女大当嫁,芸儿与一个当赤脚医生的同学要好,心想要嫁人就嫁给他。父亲却受到戴石头眼镜的媒人劝说,把芸儿许配给了下煤窑的成儿,说是当赤脚医生的娃靠不住,还是能下苦的老实娃会过日子。芸儿拗不过父亲,哭哭啼啼地嫁给了成儿。
过了多年,芸儿和母亲伺候弥留之际的父亲,说起往事,芸儿还伤心地诉说当初的婚事,大骂那个已经故去的戴石头眼镜的媒人。父亲意识尚存,听见了芸儿在说什么,脸上毫无表情。
婚后的日子还算如意,成儿下煤窑挣钱,一五一十地交给了芸儿。生下一子,被芸儿管教得实诚听话,儿子做错了事,是要挨脚踢的。煤窑关闭了,成儿便外出打工,不是搬砖头,就是挖土方,反正都是些重体力活。一年到头,最愁的是工钱迟迟要不到手。按说一起长大的小伙子,有学了泥水匠的,有学了木匠的,成儿心里简单,只知道踏踏实实地干好粗活,这让芸儿有点恨铁不成钢。
芸儿经常照看娘家,父亲有病,又要帮母亲摘花椒,也一直没有外出打工。在村旁一个单位找了个做饭的差事,一月几百元,又在村里挂搭个妇女干部,几年了没开一块钱,还忙得不可开交。她本是个热心人,谁家的红白喜事都是她出头管事,母亲埋怨说,你整天说帮忙帮忙没个完。她说,活人哩么。
儿子上城里读中学,芸儿跟着去陪读,租了房,在一家饭馆打工。直到儿子到省城读书,她才回到村里恢复原来的生活状态。儿子毕业后,聘用到一家私企,干的是与铁疙瘩打交道的活,又跳槽到一个影视企业打杂,最后落脚在传播单位。这一晃,都快三十了,还没领回家一个媳妇,成了芸儿的心病。儿子总说,谈着哩,好女娃在尻子后头排队哩。谈了一个教师,按说条件挺好,女娃本身是乡下穷人出身,操心嫁给一个没车没房的小伙子受累,这使儿子的自尊心受了伤,只好拉倒。
芸儿凑钱交了房贷,儿子住上了房,还不见领个媳妇回来,气就不打一处来。儿子的堂弟没上几天学,母亲病逝,父亲也有病不能劳动,早早出外打工,在饭馆端盘子洗碗的同事中找了一个女娃成婚,生了个儿子,已经能打酱油了。芸儿埋怨儿子不如人,儿子却说,那都是些没怂相的。芸儿急了,你有怂相,就是个轻省饭碗,却连个媳妇也没有。
芸儿嫌成儿不管,成儿说,儿子的事儿子做主,我就是操心多挣些钱,把房贷早早还上。儿子从写新闻稿入手,爱上了文学,渐渐有了些小名气,还离名利二字的利尚须努力。啥时候能领个城里媳妇回来,抱上孙子,是芸儿的最大心愿。
她当初二十二岁出嫁,次年就有了儿子,叹惜一代不如一代。
春儿勤快能干,嫁给了邻村农枝校毕业生明儿,不嫌弃他有一个瓜子哥,同家过日子。早先母亲改嫁过来时,继父就抱养了瓜子哥,也是非亲非故。经管瓜子哥病逝,夫妻俩也算尽到了亲情。春儿生下一子,三口小家,按说是好光景,却从此备受波折。
明儿性格外向,干脆利落,力气活也是一把好手。学了农科技术,却无施展本事的机遇,试种过药材一类作物,也一败涂地,只好下煤窑挣钱,来得实在。农民娃有了钱,没有几个不抽烟喝酒打麻将的,上了瘾,亲娘老子也不认。酒喝醉了,麻将输了钱,回家打老婆,是常有的事。这就该媳妇春儿遭罪了,言语间不合,明儿就拳打脚踢,直至闹到要离婚的程度。
春儿想离婚,娘家父母劝说将就着过,明儿在丈母娘的严厉呵斥下,也连连磕头,表白悔改之心。这时候,儿子还小,看着父母打锤闹仗,只是躲在一边哭啼。有个一而再,再而三,时间一长,春儿便有了离家出走的心思。出去也能挣几个钱,不见不着气,自个儿清闲一些,婚姻之事先撂着不管。
恰好有个机遇,在北京打工的表妹回家探亲,春儿便缠着要跟上去打工,在饭馆端盘子帮厨的事,肯定会干好。这便瞒着明儿和孩子,偷偷离家上京城了。
这可苦了明儿,又得下煤窑挣钱养家糊口,又得照管尚小的儿子,没有女人操持的家还是个家的样子么?想去京城寻找春儿,表示忏悔,但无论如何找不到春儿的联系方式,知情的人谁也不会告诉他确切地址。再说,平日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今日酒今日醉,哪怕明日喝凉水,两手空空,没有上路的盘缠。
一时气急了,成儿酒后发了飙,寻到春儿娘家门上,哭哭啼啼,威胁说不把春儿找回来,就要杀人放火。看来是破罐子破摔了。事情过去后,又悔恨自己的酒后丧德,求爷爷告奶奶,想方设法破镜重圆。
春儿在京城饭馆打工,只知卖力地干活,对主管服服贴贴,对谁都客客气气,内心的焦虑只有自己知道。她挣了钱,托人寄给正上小学的儿子,给儿子写了长长的信,让儿子学好,长大成人。自己对不住儿子,常常在夜里哭醒了,有苦无处诉说。她省吃俭用,给自己舍不得多花一分钱,在京城苦苦挣扎了一年多,甚至没去过天安门,一直封闭在京郊一处偏僻的小镇饭馆里。人有心思,胃口却大增,吃成了一个胖子。
终于有一天,思儿心切,决定回心转意,回老家解决婚姻问题。她知道明儿打死也不离婚,这一年多的隔离,明儿也许有了自省,期望浪子回头金不换,重新过日子。火车到达省城的前一站,陪同她的表妹下了车,害怕在目的地车站遭遇不测。她知道明儿带着儿子在车站出站口等候,却在站台冒险过了几道车轨,从入站口死缠硬磨出站,躲开明儿和儿子,径直乘坐长途班车回到了娘家。
春儿的本意,不想面对久别重逢的尴尬场面,再说也与明儿没有沟通破镜重圆的条件,只是给儿子捎了话,由儿子赶到桥梁的作用。明儿和儿子在出站口等到天黑,一趟又一趟列车到站,从人头攒动到空无一人,只好沮丧地打道回府。猜想春儿一定先回了娘家,就连夜赶了过去。
母子想见,相拥在一起,大哭一场。明儿也哭了,顺势赔罪道歉,表示痛下决心,改邪归正,再也不敢欺负媳妇,一起抚养儿子长大。
回到家里,托亲戚在公家煤矿上找到了一个基建的活路,二人带上儿子在那儿寄读,租了房子,早出晚归,条件再差,一家人总是高高兴兴地在一起生活了。时来运转,两三年下来,挣了一笔钱,回家拾缀了门窗院落,摆脱了贫困的面貌。
遇到村里选举,明儿当上了副村长,成了人事上的人了。村长因贪污扶贫资金被判了几年刑,成儿又接替当上了村长。他从早忙到晚,处理各种村务和民事纠纷,自己顾不上挣钱,就凭一月两千多元的政府补贴生活。也心想,这出力费神的公差,收入太少,但想从权利中谋取钱财,前任村长的命运就是前辙,是要进笼笼哩。好在春儿借助村长夫人的身份,拢络了不少人气,整天磨破嘴皮子跑保险,挣一点收入回来。
等到儿子上了中学,租房读书。儿子情窦初开,结识了一个家里姊妹多的同学,人长得出众,把儿子的魂勾走了。儿子做好人好事,竟然把自己租的房让给这女子住,自己挤回集体宿舍。甚至自己省吃俭用,把父母给的生活费补贴给初恋人。上大学后,二人不在同一城市,现代网络的鸿雁传书,使其爱情熊熊燃烧起来。
有一个年节,儿子带准媳妇回到家,父母自然高兴,逢人便说,我儿子有媳妇啦!现代年轻人,未婚先居的现象普遍,要在他们父母的年代,不仅受到法律的制约,在道德上也是受谴责的,是丢人显眼的事。社会变了,坏事变成好事了。春儿一早做好饭,等到大中午了,儿子和儿媳才起床。虽然心里有微辞,仍乐此不疲。
儿子聪明,有闯劲,毕业后没进所学专业的化工行业,却搭建起一个推送美文的自媒体平台,结果血本无归。又进入外卖行业,从业务员做到区域管理者,前景可观。但不再省吃俭用,工资支付租房费用,并大度地承担准媳妇姐妹一家的生活费用,进大馆子,吃名牌菜,穿名牌衣。临到买房,仍无积蓄,父母拿出一笔血汗钱,支出了首付。新房出租,父亲收了租金,以免儿子胡乱花钱。
问题来了,维系几年的爱情发生变故,钟情的儿子苦不堪言。鸡飞蛋打,山盟海誓的爱情原来是一场梦,梦醒时分,儿子得慎重对待婚姻大事了。
明儿尽管小心翼翼地对待村务事宜,最后还是被人举报,说他把花椒苗多分给了亲属,背了一个处分。临到推行村长书记一肩挑,重新选举,他因处分在身,被排除在候选人之外。那就老老实实当好普通村民,种了几亩柴胡药材,让人意外着火烧了。这又承包了几十亩桃园中插种药材,待出苗时遇到天大旱,眼看赔本,下了一场透雨,心里宽展多了。
春儿和明儿,着急儿子的婚事,都快三十的人了,还远天远地在异城谋事,啥时候能带媳妇回来。
春儿在保险公司的同事中打听,有一个合适对象,离儿子工作的城市不远,也是打工的,就沟通了联系方式,让两个孩子见面处对象。如今的照片,有滤镜美颜功能,儿子应允见面的女子,真人与照片判若两人。尽管大不如意,儿子还是客客气气地请女子吃了饭,送走了事。
春儿高兴地问儿子,还满意不?儿子眼头高了,打眼没有看得上,反而抱怨了一通。我的青春我做主,我的爱情我做主。皇上不急太监急,什么事么?
已经是久远的事了,也是娶媳妇的事,家谱有记载。
祖上一脉单传,这位先人年轻时娶了媳妇,没留下后人便病逝了。娶了二房,一直患病,年届四十也不开怀,眼看断了香火。无奈之下,先人上了北山,趁兵荒马乱讨个女人回来,能生一男半女也成。
遇到媒人,说一个寡妇无牵无挂,生过一男孩饿死了,男人也殁了,仅剩一老母亲,走投无路,正寻嫁人过活。先人见过这个女人,三十出头,长得一表人材。人说女人三十如狼,四十如虎,生育没问题。先人便给了这女人银两,交给老母亲养老,自己领着女人回程。
临出门时,女人却泪水涟涟,似有心思。原来是急于寻找一家人活路,自卖自身,她的男人没有死,只是有病。孩子也有十多岁了,心想瞒过客官,讨几个银两留给男人和孩子,自己随人远走高飞。
人心都是肉长的,生死离别,不免难过落泪。
先人得知实情,惭愧不已。自己为了讨媳妇生子,却活活拆散了人家母子,定无好报。先人劝说女人回家,银两也不用退还了,自己再寻觅合适对象。临别时,女人和她男人带孩子跪送先人,媒人也拱手送别,说好人有好报。
先人也没心思再找女人,操心在家养病的媳妇,加之盘缠也不多了,急忙打马回程,星夜赶回老家。
患病在床在媳妇日思夜朌,期待男人带回一个能生养的女人回来做小,也不负在公婆家做了一回媳妇。自己不能养育了,亏欠了男人,实心实意指望有人丁续上香火。她时不时伏下身子,用耳朵贴着炕边的席子,在捕捉从远处传来的隐隐的马蹄声。
哒哒哒!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,这是自家的大白马独有的敏捷而有力的蹄声,不过有点疲惫。她忘记了自己瘫痪的身子,跃下炕沿,三寸金莲的小脚来不及穿鞋,就蹬蹬蹬地迈出门槛,出了院落,站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,翘首望着眼前弯弯曲曲伸向山峁的土路。
随着一阵温暖的白马的咴咴叫声由远即近,男人翻身下马,惊奇于眼前站着的小脚女人不是别人,而是自己瘫痪多年的女人。
是的,就是的,没错。你怎么自己能下炕跑出来的?是的,我也不知道怎么灵机一动,听见了马蹄声,就出门迎你了。
我的老天爷!我的媳妇病好了,怎么就神奇地好了呢?夫妇二人你搀我扶,回了院子,双双进屋,倒在了热炕上。
你领回的女人哩?媳妇有点诧异。男人说,再不领女人回来了,你就是我终身的女人。我又不能给你生一男半女,香火无继呀!不了,不说香火的事了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都活得不容易,这辈子只求你好我好,过到头就是了。命里有就有,命里没有也枉然。
二人难得云雨一场,双双打起了久已陌生了的鼾声。白马没有拴,在院落里咴咴地叫了几声,自个儿回马厩吃喝去了。
许是天意所赐,媳妇十月怀胎,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,起名叫义儿。
多年后,这一支人繁衍生息,有了一百多人丁,门楣兴旺发达。
遇到民国十八年年馑,这位先人无奈又走了一回北山。
先人虽然中了秀才,但多年无缺让他赴任,就一边种庄稼,一边读书写字。一日里三百小楷,多年从未间断。乡里红白喜事,写对联,上礼薄,总少不了他。邻村盖关公庙,他撰文并书丹,文采斐然,柳体真书风骨依存。
民以食为天,连年大旱,庄稼颗粒无收,读书有什么用,饿不死就算福大命大。他烧毁了别人租赁他的地契,将仅有的粮食救济了灾民,没有一粒米可以活命了,自己带着老婆娃走上讨饭的漫漫长路。
到了甘省盘马原,一家郭姓财东收留了他一家三口,靠扛活混一口饭吃。大旱过后,他操心老家的田地,故土难离,竟然狠心把自己的婆娘佃给了郭家财东,换了盘缠和银两,带着小儿回了老家,赶在白露前后种麦子。
本来说好,等他到麦子成熟时节,打了粮食,换了银两,再来盘马原赎回婆娘。当他满怀心喜地去赎婆娘的时候,谁知郭家财东强迫婆娘生下了一子,不管什么条件,也不让婆娘离开。
先人是个读书人,也兼得一身好武功,软的不行,就只好来硬的。他将婆娘扶上那匹老白马,打马逃出村子,自己一个人赤手空拳与几个追赶上来的家丁周旋,终于逃脱出来,回到了老家。只是丢下了婆娘生下的郭家种,是死是活,让婆娘愧疚不已,悔恨终生。
日后多年,郭家财东下世,姓郭的后人娶妻生子,想起了他的亲娘,又千里迢迢问寻到了老家。此时,老娘和那位先人已经归天,坟头的柏树已经一把粗了。同母异父的兄弟,也已经到了花甲之年,儿孙满堂。
如此一来,民国十八年年馑留给这一支人的离别之苦,一直持续在他们子子孙孙的心中。一个在南,一个在北,同一血脉却更改了姓氏,好像两棵远远眺望的树,根系相连,却永远不能相拥。
家谱中记载了这一笔旧账,一百多年间,始终挂在这位先人后裔的念叨中。祖父说要去寻亲,到死也未能如愿。到了父亲辈,也惦记着先辈的叮咛,始终没有等到出发的那一天。再到了孙子辈,续写家谱时,说一定抽空去一趟北山盘马原,找到郭氏后裔,道一声,你们的根在我们的老家。
孙子也年近古稀,看见了电视上的寻亲节目,叫“等着我”,就按照联系方式登记了信息。过了几天,有回复了,编号在上万数之内,他有点失望,仍然相信那三个字:等着我。
孙子的孙子在网上搜寻了,甘省的建制没变,陇东若干个县,叫盘马原的村子倒是有几个,哪个盘马原的村子有郭姓人家,始终没有查找到确切的信息。
民国十八年年馑,已经过去了近一百年。故园的土窑洞已经荒废了三十年,人们迁移到了距离公路近的原上住了,或箍了砖窑洞,或盖了水泥平房,把祖辈曾经生活的风水宝地,丢给了几百年的老槐树照看。
说是活人重要,死人业已化为泥土,经过几次平坟运动,三代之前祖辈的葬身之地已无处寻觅。每到清明时节,后人只是凭借前人交待的大体位置,一辈传一辈,在返青的绿油油的麦田里插上五颜六色的纸条,烧一撮香,点燃一沓子黄纸,以寄祭奠之情。所谓香火,没有断后,大概指的是这层意思吧。路过没有后人的老坟,好心人也会上前挂几绺纸条,以示同情。
有老人说,那位秀才先人,这支人的起根发苗的前辈,在老槐树的精灵里。风摆动枝条,是在招手。清风中的槐花苦香,是呼吸。
在寂静的旷野里,老槐树的庞大树冠间,不时传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响声。那是啄木鸟在用坚硬的喙敲击出的音乐,随风飘荡。
村人土话把鸡打架叫鸡 qina 牵仗,也就叫它qina 牵 bang 邦 bang 邦,是在吃树洞里的小虫子,堪称树的医生。
散淡的乡村风景
——读和谷先生长篇小说《故里》
耿 祥《故里》是一部很特别的长篇小说。特别之处,我认为有三点:
一、结构设计的特别
《故里》没有通常长篇小说的“主人公”;没有通常长篇小说的“情节”,没有通常长篇小说的“包袱”。他的文本是以散点解构的形式而完成,章节与章节之间,没有必然的联系和递进关系。如果用“带把肘子”比喻通常的长篇小说,《故里》则是精煮了的“红烧鸡块”,有色有味,耐嚼喷香。作者将渭北一个村庄当做切片,放在显微镜下仔细剖析琢磨。开头的几个章节,完全把一家家农户排门过,显得从容自然,不慌不忙;后边则是从上一章节的叙述中,延伸出另一个人物,形成另一章节的开头。比如第 59 节说的是春生一家,第 60 节开头则是:“春生的侄子大麦,在知天命之年,从南方蔚蓝的大海边丢掉差事,重返年轻时生活工作过的的古城。”在时空上对每家每户的叙述上溯三代 (甚至四代五代),直至改革开放的当下。家是国的最小组成单位,而国人又是最看重家的存在。作者用如此自然直白的方法,把一家家的酸甜苦辣、纠葛离合、生老病死展现给了读者。文本虽然篇幅不大,但涵盖面甚是宽广,上至明清,下至当代,以农民为主体的各色人等,被一个个刻画了出来。其中有农民、文化人、煤窑主,甚或文化骗子、传销卖淫、劁猪骟羊者也在其中。
一块一块的红烧鸡块互不粘连,当更能让食之者品出其不同的质感和味道。通过一个个家庭的变故绵延,折射出了百年来农村社会的风云变幻,反映出了广大农民的生存艰难,我猜测这便是作者的良苦用心所在。中国的农民绝对处于社会最底层,这是不争的实事。远的不讲,就说解放后,政治上贫下中农是社会的主人,其实那个“主人”谁不想逃出农村、去机关厂矿单位当“客人”?反而,机关厂矿单位犯了错的人,包括“反革命分子”、“右派分子”、“贪污犯”、“坏分子”等等,均无条件地被遣返原籍,农村当“主人”?“主人”与“客人”关系如此滑稽可笑,其人生价值还用论证吗?经济上,农民一日劳值一毛八,工人一月三四十块;农民八个月种出来的小麦一斤九分六,而工人十分钟产出的化肥十几二十元。所谓的“剪刀差”,可是人为用法杀定下的。当然,文学家和政治家的区别在于,他们用形象反映现实,用故事和生活细节潜移观念和思想。《故里》中的家家户户均发生过这样或那样的变故,而且变故本身就预示着痛苦和灾难的降临。正是这种松散式的解构模式,更容易带给读者深刻印象。客观地讲,这种松散式的结构,对于构思而言更显容易,但对于没有情节的小说,还要吸引读者,又是何等的艰难!这需要娴熟掌握更多的素材,需要有丰富的人生阅历,需要有点石成金的笔法和功力。这些,作者都做到了,而且做的很到位,很得体。近乎十个家庭的百年变故,各有不同。有的是天灾,譬如矿井坍塌,大旱年馑,瘟疫病症;有的是人祸。譬如土匪抢劫,文革武斗,暗算中伤等等,作者为我们尽可能地展现了出来,而且不雷同,不重复,甚是难能可贵。
“红烧鸡”还有一个好处,可以把各个章节当做一篇独立的作品去品鉴,或长或短,或简或繁,在时空和人物关系方面,都有着独立的存在感。
二、叙述方式的特别
一般的长篇小说,必然有情节的设计,人物和故事随着情节递进,一步步展开,矛盾自然产生,随即规律性地形成跌宕起伏。《故里》是没有情节设计的,所以叙述更加随便,几乎如河滩里捡石子般,伸手就是一个。这个“一个”在《故里》中就是一个家庭。比如第 29 节的开头:“村路边有一片田地,少说也有二三十亩,是赵老五租种的。分地时,赵老五全家三口人,分到六亩地……”,还有第 30 节的开头:“宁家四兄弟,一个娘肠子头上下来的,长相各不相似,也各有各的命运……”,如此简单随意的开头,像老爷爷给孩子们讲故事,亲切舒坦,娓娓道来,给读者以非常自然平缓的印象。即就是在叙述一家人物物事过程中,作者也是举重若轻,不急不忙。比如写到宁二的死:“宁二活到七十出头,睡死在了他的破窑里。路过的人闻到异味,才知道他死了。”这种叙述看似简单,其实需要深厚的文学功力和丰富的社会阅历。和谷先生我不认识,看其文笔,应是一位严谨而老成的作家。
常言说:幸福的家庭基本相似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。《故里》中的家庭,十有八九是不幸的。要把这么多家庭的不幸写出来,还要写出各自的不幸,试想除了采用这种捡起来即扔掉,冷静得几乎于冷酷的笔法,还能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?当然,作家对故乡的情感是真挚的,对村人的生存艰难是同情的,用这种散点透视的解构叙述,为我们呈现了几代农民的生存经历和精神状态,这既不容易,也很有价值。比起那些无病呻吟、抑或自我膨胀的作品来,不知要高出几多层级。
通读《故里》,其叙述有如散文般的平静洗练,加上如《史记》式的结构排列,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副百年风情画,满眼沧桑,又真真切切实实在在,这一幕幕就如同发生在我们身边。
三、小说语言和方言
小说是语言的艺术,语言是小说的门面。没有好的语言,再精彩的故事也吸引不了读者。《故里》的语言非常雅致、简洁,在许多地方运用了陕西方言及俚语,读起来亲切温馨,像给饿极了的人美美吃了一大老碗羊肉泡馍。
比如写到老光棍宁二:“可能在娘胎里受了症,长得歪瓜裂枣,人又日鬼捣棒槌,活得没皮没脸,打了一辈子的光棍。”
比如写到三乐:“高中毕业,人长得帅气,不擅长农活,当了生产队会计。招工时当了乡镇企业的临时工,属于镇上的干部。”
比如写到石头的女人“:人长得好,又贤惠温和,做得一手好茶饭。上炕剪子下炕镰,能纺线织布做衣裳,家务料理得有条不紊……”
这种三言两语,就把一个人的形象活脱脱展现在了读者面前的描写,文本内比比皆是,不再一一列举。包括许多陕西独有的词语,也在《故里》中有所运用。比如“捻弄”,“板数”,“驴粪蛋外面光,不知里面受恓惶”,“一老瓮高,两老瓮壮”“,只说出五关斩六将,不说喝米汤拉一炕”等等。这些陕西俚语谚语的运用,既能拉近读者,更能精准地表达语意和营造氛围。
略显不足的是《故里》的深度和厚度稍差一点,这或许和作者的写法有关系。那么多的人物和故事,横向联系太少,或几乎没有,各自独立成篇,矛盾的交叉弱了许多,削弱了社会复杂性的再现力。其次,个别人物和故事叙述,有脱离通篇主旨之嫌。比如文化骗子乔二,比如最后一节的大麦,似乎是为了写故事而写。罗贯中写周瑜的失算,为的是塑造诸葛亮的神能;曹雪芹写刘姥姥进大观园,是为了彰显大观园的奢华。
总之,《故里》是一部难得的乡村题材的长篇小说,在文学日益被边缘化,日益小众化的当下,在粗制滥造作品泛滥成灾之际,感谢和谷先生为读者呈现了一部清纯而又厚重的小说。感谢《陕西文学》将其刊发于世,这是秦地文坛的重要收获。
以上陋见,仅供参考,万望作者读者海涵。
2021 年 9 月 8 日于杭州湾
来源:陕西文学杂志 黄堡书院【编辑】孙 阳
【主编】秦陇华
你右下角点一个